第一百七十二章 征袍血
洋洋洒洒,数百余言。每一字却皆如钢锥利刃,令楚夕若心中痛不可当。转头再看少卿,只见他脸色忽红忽白,内里又何尝不正如遭刀绞一般?
平心而论,雪棠谆谆规劝,自然句句属实,可今日若放虎归山,万千烈士之血岂不白流?众多因金军兵锋枉死之人,又教他们泉下亡魂如何得以安宁?
“啰啰嗦嗦!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宗弼面膛阴沉,头顶战冠凌乱。见二人看过信后,不知为何竟始终原地驻足,遂发出森然一声冷笑。
然话音未落,他忽觉迎面剑气暴涨,直教口鼻间气息大窒。
“喀!”
他身上一副铮然精甲,被这无俦一击自胸膛斩开,骤而化作两半。“哗啦啦”落在地上形同废铁,却独独未曾将身躯伤到纤丝片毫。
少卿紧攥长剑,似因用力过猛,五指间兀自发出格格轻响。
“自古……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
他紧咬了牙关,仿佛用尽平生气力,才颤抖着将这寥寥几字吐出。饶是如此,一俟想起贺庭兰业已长眠江夏,却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但感汹汹悲从中来。
所幸一旁楚夕若知其心中煎熬,见状玉腕微抬,轻轻把他左手牵住。二人目光相接,总算教少卿重整心境,似有一股暖流,自掌心融融遍及周身。
“完颜宗弼!”
“你……你滚吧!”
“你说什么?”
此刻宗弼只着一件贴身内衣,模样可谓狼狈。闻言先是大惊,后又转作大怒。恶狠狠紧盯二人,何曾料到自己纵横半生,竟会遭遇如此羞辱!相较之下就连区区一死,亦是全然未值一提。
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转眼他便再度冷下脸孔。身形晃荡,摇摇欲坠,便在少卿与楚夕若愤怒注视下跨上战马,随之猛一挥鞭,只身往东匆匆逃窜。
远山相衔,气象万千。头顶夕阳如血残照,使遍地之间洒染殷红。两人执手相牵,面前即是无尽长江之水,一路汤汤奔赴东流。
“文鸢!你醒了!”
青灯摇曳,素室白厅。待文鸢自懵懵然中睁开双眼,所见到便是少卿一张喜极面庞。
双方再度相见,心境却实迥异。文鸢纤唇半咬,浑身痛不可当,下意识往后挪避身躯,似乎不愿同他再有半分触碰。
“我害死了你柏姑姑,你心中便不恨我么?”
她神情黯淡,幽幽一声苦笑。少卿虽极难过,却又如何忍心看其自苦?只说一切罪孽皆出自宗弼之手,与旁人实则并无干系。
“你独自一人,竟杀了足足七八百的金兵!当真厉害至极!”
少卿吐吐舌头,遥忆当初众人来到那渡口,惊觉无数金军命丧黄泉,就连孙二虎亦身中十四五剑,死相可谓极惨。而待从尸山血海里一番找寻,发现凡此种种居然皆出自这样个娇弱少女之手,那也实在令人好生咋舌不已。
他脸上笑容洋溢,独独却有一事并未提起。文鸢虽在渡口一战全歼敌众,可其自身亦因气力衰竭,以至内力尽散,如今身子倒要比寻常之人更为虚弱不少。
不过文鸢素来冰雪聪明,对此又怎会不知?只是事已至此,似武功这等身外之物终究无足轻重。一双明眸如秋水湛湛,抬起头来低声问道。
“那宗弼呢?你可曾将他给杀了?”
少卿神色微变,取出雪棠手书,沉默着将其递给文鸢。文鸢看后涩然而笑,但既知母亲平安无恙,总算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
恍惚间,她忽见廊下一抹人影闪过,又似因其心中颇多纠结,不免显得格外犹豫踟蹰。
“是那姓楚的在外面?”
文鸢面泛苍白,只一猜便识破其人身份。少卿知无法隐瞒,只得点点头承认,小心翼翼道:“夕若本想与我同来,我怕人多吵闹,对你养伤不利,便教她先不必进来。”
文鸢两睫扑簌,知他或许确对自己心存牵挂,但更多则是为楚夕若安危担忧。一滴热泪滚烫,从她颊间悄然划过,又落在如瀑青丝之间,眨眼倏地消失不见。
“文鸢……”
少卿如鲠在喉,本欲为她擦干泪痕,可终于还是缩回手来,口中喃喃道:“自打仇师叔去世之后,诠言堂上下也还无人统领。”
“我……我想请你去做诠言堂的堂主,今后……”
“平安,你何必来可怜我?”
文鸢绛唇嗫嚅,黯然压低声道:“师父武功盖世,方能执掌一堂部众。我如今却只是个没半点本事的废人,又曾为宗弼做事,即便与你回了青城山去,又如何能把这一堂之主当的安稳?”
“你放心!”
少卿一时大急,猛地挺起胸膛,抬高嗓音道:“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便教谁也不能欺侮了你!”
“平安,谢谢你。”
见他如此情真意切,文鸢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微笑。但却同样在心中定计,徐徐又开口道:“只是……还请你放过我吧。”
“咱们相识一年,经历之事却要比旁人一辈子更多。如今我只是觉得累了……倦了,再不想掺和进这里面来。”
“可你一人无依无靠,又教我如何放心的下?”
少卿满脸焦灼,却犹不肯死心。愈发将身子凑近,双手便齐齐搭在软榻之上,“至少……教我报答了你和文先生的救命之恩,然后才……”
“你也曾几次三番救过我的性命,咱们之间,终归并无相欠。”
她两眼蕴光,粲然宛若星斗。言讫先是片刻发怔,又徐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似的右手。二人肌肤相触,俱觉对方身上如同火一般滚烫。
而见她去意已决,少卿只得退求其次,又轻声问道:“那你之后……又要到何处去?”
文鸢微微一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语气却似微波净澄,浑是种说不出的坦然释怀。
“爹爹和师父都已不在,我总要把娘给寻回来。等找到她后……便回家……回江陵,陪她老人家安安稳稳过完余下半生。”
“倘若有朝一日,你这位大英雄偶尔得闲,也可回来坐坐。只是别再惹出什么麻烦事来,偏又搅得我不得清净。”
见她两靥莞尔,个中数许狡黠流存,端的教少卿心怀五味。恍惚关头,竟觉阔别经年,从前那古灵精怪的少女终于再度回到自己身边。奈何物是人非,覆水难收,诸多苦涩滋味,又付何人诉说?
曾记否?春水煎茶人安在,别时江心沙鹭惊。
待少卿轻轻关好房门,楚夕若连忙迎到他跟前,可一番思来想去,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少卿见状,遂先将她素手牵过,二人便如这般信步而行,在外面一走便是良久。
今日众人大破金兵,宗弼仅以身免。全军正自痛饮庆功,四下皆是一派豪迈酣歌。
二人走在其中,不免亦被周遭氛围所感,复在胸中平添无尽喜意。只是待俄顷来到辕门,发现一行板车蹒跚归来,上面正载着此战死难同袍尸体,又顿觉心头一懔,随之双双变了脸色。
那众多遗体血肉模糊,枕籍车上。自老马哀鸣声间缓缓渐近,散开浓烈血腥气息。楚夕若银牙轻咬,回想白日里纵虎归山之举,但感实在无颜面对此景。
不过转眼间,她又被一阵喧闹打断惆怅,放眼望去正是陆惟舟与慧能回转归来,离着此间业已不足数丈。
这二人早前剧斗金兵,身上无不大小伤痕累累。眼下被各自弟子抬在担架之上,又恰巧一同赶回营里。
甫一照面,慧能便抚掌而乐,强忍着浑身痛不可当,扯开喉咙道:“陆婆子,原来你也还没死呐!”
“区区几个金狗,也还要不了我的性命!”
陆惟舟狠啐一口,丝毫不甘示弱,“反倒是你这老贼秃,凭着一点三脚猫的功夫竟还活着,实在教人可惜的紧!”
“大和尚若真是三脚猫的功夫,那又如何反倒救了你的性命?”
慧能双眉一轩,丝毫不以为忤。抬眼看见少卿二人,又遥遥挥舞臂膀,渠料不慎触动伤处,顿时疼得呲牙咧嘴,连连高声大叫。
“二位前辈多有辛苦,还请赶紧前去歇息。”
楚夕若盈盈上前,向他俩肃然行礼,便吩咐左右尽快将其带下疗伤。可慧能却不迭大摇其头,只说自己心中着实痛快,非得先到帐中喝上一碗庆功酒,否则今晚定然睡不着觉。
陆惟舟听罢,也同样大声附和,本来尚且势不两立双方,竟在此事上难得达成一致。
少卿笑道:“好!我俩便随二位同去,此番定要不醉不归!”
不多时,众人遂一同来到帅帐。进门便见里面人满为患,络绎嘈杂。无数江湖豪杰正和杜衡手下官军觥筹交错,彼此好不亲近热闹。
“是顾少侠和楚姑娘他们来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一声高呼,将百余道目光齐刷刷聚集而来。大伙儿又纷纷举杯敬酒,皆道此战所以大获全胜,二人可谓呕心沥血,着实功莫大焉。
少卿满脸通红,接过左右之人递来烈酒。连着三五碗下肚,已是隐隐醉意微醺。四下一番环顾,忽然发现在场唯独少了大哥杜衡。又含糊了声音向旁人询问,这才知是朝廷遣使者而来,杜衡已到路上前去迎接。
“要我说,定是因为咱们打了个天大的胜仗,那皇帝佬因此派了人来论功行赏,要给人人全都封上一个大大的官职!”
慧能此话一出,又惹得一阵哄堂大笑。而他自己倒不觉尴尬,继续摇头晃脑,大声说道:“大和尚是出家人,既是出家人,便教他封个大神通至圣法师,也算光宗耀祖……”
“圣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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