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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江山志


“姓顾的……”

楚夕若神色稍异,一对明眸湛湛圆睁。却反被少卿攥住五指,笃定沉声道:“少卿所能做之事,眼下皆已做完。今后只愿和夕若舍去牵绊,再不理会这世上的千头万绪。”

“故还请你们理解宽宥,恕少卿此番不肖之罪。”

少女满脸古怪,又问道:“那你们青城山中的事情,你也全都……”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被少卿在手心轻轻一捏,说自己临来前便已留下书信,将教中全权皆交给邢懋言打理。

旋即,他脸上本来正色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而后话锋一变,刻意打趣揶揄道:“只是不知楚家主素来锦衣玉食,如今愿不愿舍了万贯家财,去过这每年只有五两银子可花的清苦日子?”

“你这人!”

楚夕若俏脸凝嗔,忍不住同他翻个白眼。可随后又两靥泛红,将头依偎在少卿肩膀之上。

“不论今后去到哪里,我都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柔情似水,仙音萦绕。少卿大喜过望,忍不住将她愈发揽在怀中。恍惚关头,忽觉触手盈盈秀发之间,一泓温润水色若隐若现,又被天上月华照映,端的更显沁人心脾。

“是了,我倒还欠着你五千两的银子没还呐!”

虽知他是刻意同自己玩笑,楚夕若倒也乐在其中。遂把那玉簪拔下,刻意板起面孔道:“当初是五千两,但若加上这一年多的利息,可就远远不止是这个数目了。”

少卿忍俊不禁,假意伸手去夺。待被她闪身躲过之后,不由煞有介事道:“那就请楚家主划下道来,看我究竟能不能还的起!”

“不错,我自然是要好生算算。”

楚夕若似有所思,本打算说成个七八千两也就是了。可转念又觉左右他必定偿还不上,倒不如信口开河,也算小小戏谑一回。干脆扬起五根手指,双唇一碰,俏生生道:“五万两,你打算甚么时候来还给我?”

“怪不得你们楚家财源滚滚!这买卖做得当真好不厉害!”

少卿连连咋舌,又是阵哈哈大笑,“借出去一文钱,回来时却要十倍奉还!实在是不把人逼死绝不算完!”

不过面对楚夕若连番催促,他终究微微颔首。一番故作神秘之后,慢吞吞从怀里掏出薄薄一页纸来,赫然刚好是张市值五万两的银票。

“这物什……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楚夕若既惊且奇,着实对此始料未及。而少卿则似笑非笑,随意一指旁边金军辎重,得意洋洋道:“我猜旁人行军之时,总归是要随身带些值钱之物。就在刚刚顺便找了找看。喏!这不是果然便被我给寻到了么?”

“如今这银子完璧归赵,不如……不如你先把那簪子放在我这,等到之后再还给你?”

“想得美!”

楚夕若嘴角一撇,顺势又将那玉簪插回发间,“这世上哪有送完人的东西,之后再往回要的道理?”

“你若当真想要,那便须另外加上十万两的银子!”

少卿抚掌而乐,只说便教自己粉身碎骨,也实在凑不足剩下的银两。而今后陪在自己身边之人,更远远胜过世间一切珍玩玉石。

“诶?”

“你先前总是喊我姓顾的,可到了如今……是不是也该改一改口了?”

“有什么好改的?我自己听着倒着实顺耳的紧!”

她话虽如此,可毕竟架不住少卿从旁不依不饶。到头来还是通红了玉容,两片嘴唇微微嗫嚅,小声吐出两个字来。

“夫君……”

他俩执手凝望,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一瞬。直俟眼前青烟飘散,香火尽熄,才双双起身。两人两马,一柄黑剑,便在青山之间渐行渐远,杳杳不知归处。

净空如洗,天日昭昭。江边营寨连绵,一边是从江江夏撤出众多百姓,一边则为官军驻扎,四下戒备森严。

杜衡远道归来,甫一踏进辕门,只见中军帅旗上面,一个斗大的帅字正迎风招展,发出猎猎长鸣。

转眼有兵士来告,言主帅已在帐中等候多时。杜衡点点头,便在其引领下前行。不多时来到帐外,又深深提一口气,就此昂首踏进其中。

进来之后,里面仅有一人身形挺拔,魁梧壮硕,兀自背对着门口研看地图。

察觉有人靠近,他却迟迟并未转身,只沉下声来,开门见山道:“事情进展如何?”

“禀大帅,一切都已办妥。”

杜衡躬身执礼,唯在说话之时,难免觉口中隐隐发干,“昨夜民军两位领袖不辞而别,从此音讯全无。如今江湖各派已分别散去,再也无人留在营中。”

“好。”

“你此行多有劳碌,可先下去歇息。”

那将军言简意赅,殊无半句废话。直到发现杜衡半晌还未离去,才略有些惊讶般再度发问。

“怎么,你还有别事?”

“我……”

杜衡汗流浃背,俄顷终于下定决心,沙哑了嗓音道:“末将是觉……旁人为保百姓安危,抛头洒血,忠勇可嘉。为何竟独独被我朝廷不容?如此岂不寒了天下人一片……”

“放肆!”

那将军怒斥一声,蓦地回过身来。只见其眉宇坚毅如山,一双电目喷薄精光,似乎足以将人洞穿看透。

“为人臣者,当事君以忠,谋国以重!就算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岂能在背后暗怀不忿!”

“今日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倘若日后被我再行听到,定然军法不饶!”

见杜衡诚惶诚恐,在自己面前跪倒告罪,那将军神色总算略见和缓。示意他先起身,而后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我来问你,倘若这世上之人皆自募私军,拥兵自重。则天下岂不大乱?又要将我朝廷置于何地?”

“您所言甚是,末将……末将受教。”

杜衡面如死灰,站在一旁侍立。本以为凡事到此为止,可那将军随后所言,却教他如遭晴天霹雳,半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可吩咐下去,就说日前在谷中大败金兵,乃是我朝廷官军独自完成,并无其余之人参与。”

“今后也须统一口径,不可使人泄露实情。”

“大帅!”

杜衡耳鼓嗡嗡,脑中一片天旋地转。那将军似也看出他内心煎熬,目光微敛,喟然叹息道:“我知这般,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可时局紧迫,令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目下金兵尚在大举南侵,官军多受挫败。唯有拿出一场全胜,方能鼓舞士气,振奋朝纲。更可堵住无数奸臣之口,使他们不敢谗言议和。而你们日前所获,便正是上天所赐良机。”

“如我所知不错,那位顾少侠应当是你的结义兄弟吧!”

将军言语稍辍,身上甲胄峥嵘,更显凛然难以侵犯。

“我当上表朝廷,将此胜尽皆归功于你。先前以身殉城的贺知州,我亦会奏请天子,追封其为江阳王。”

“如此……也算可对你兄弟三人有所交待。”

大破完颜宗弼所率五十万金军,凡此功劳不可谓不大。只是这不世之功既落到了杜衡头上,他却无论如何都难以高兴得起来。而见其久久默不作声,那将军倒也不以为忤,背负双手面北而望,胸中如有浩荡万千波澜。

“今日自南阳方向而来一股流民,曾有人带来你父音讯。”

“老人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值此国难之际犹能重投行伍,与敌力战而亡,确为堂堂丈夫楷模。你既为将门之后,今后亦当奋勇效命,精忠报国。上为报君父之仇,下以安黎民社稷。”

山河破碎,世道维艰。对于父亲之死,杜衡虽早已有所预料,可一俟当真听闻,却还是难掩悲从中来。猛地抽动鼻峰,极力抑住眶中热泪,双膝跪倒,一字一顿道。

“末将杜衡,愿随大帅直捣黄龙,迎回二圣,马革裹尸而还!”

“直捣黄龙……迎回二圣……”

“好!好!”

那将军竦然动容,竟颇有些难以自持。上前双手将他搀起,频频点头不辍。

“你我皆曾在老帅帐下效力,彼此也算熟识。只要今后军中上下一体同心,那就定能克复中原,还我社稷平安!”

拳拳决心,出乎于口。丈夫壮志,气吞河山。

自走出大帐,那将军慷慨豪迈之言依旧久久回荡在杜衡耳边。他心中五味杂陈,抬头发觉天色已近迟暮,又浑浑噩噩独自离开营地,终于在一处无人江边停下脚步。

“啪!”

他狠狠抽过自己一个耳光,脸上虽如同火一般滚烫发烧,心下却端的格外痛快舒畅。遥忆往昔旧事,便坐在离离浅草间黯然神伤。

恍惚之际,似有几个黄口孺子自远处而来。头前一人唇红齿白,领着大伙儿奔跑跳脱,教人见后只觉说不出的喜爱无比。

这小孩一路蹦跳,在杜衡身边经过。脖颈间一块小小胎记随他身形来回起落,亦在空中上下跌宕。

转眼间,他又同众人唱起歌来。那声音童萌稚嫩,余音袅袅。却教杜衡身形剧颤,几在瞬间泪流满面。

“思我诸君,呕肝沥胆。何日复来,安此下民?”

彼时舟栖江心,风萧苇荡。落日熔金在水,灿若锦带濯练。远处青峰如黛,徜徉云烟飘渺。多少江山如梦,都付岁月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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