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般寺人物志
楔子
自永明年间大晋王国南迁以来,大晋的皇权与门阀贵权形成了一种相争相斗却又相依相存的特殊局面,不管他们暗下的争利有多激烈,至少明面上相亲相爱,外敌侵入时各个门阀又能举兵防御,暂安江左的晋王国社会并由此进入了相对稳定期。
总体上来说,居住在远离战场的大晋国百姓已然算生活安稳幸福,就拿长江沿岸的居民来说,只要不赶到上游决堤下游泛滥、下游枯竭上游冰冻的旱涝灾年,他们就高呼天恩浩荡了。
时下正赶到了风调雨顺之年,霜冻期较之往年在二月份就结束了,阳春之风吹开了冰冻断流的江水,唤醒两岸明丽的色彩,桃红吐蕊、嫩柳抽丝、黄鹂啁啾、丹鹤展羽。
春风继续吹,直到平稳的梅雨季来临,长江下游水势大涨,又回到了那水波浩浩的画面。
待到风平浪静后,江水沿岸挤满了百姓,大家穿红戴绿纷纷来江边向河神、龙王还愿。
大河涨水小河满,此时的彭蠡泽也水盈湖宽,水中船只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不时传来阵阵歌声和啸声。
……
……
此时一只棕色小篷船的船舱里正坐着两女一男三个童子在悄悄地讨论些什么,并时而传出来一句高声。
细听过去,只先听见一女童的呵责,“楚放,你尽把小风带坏了。”
随即,那叫楚放的男童反驳说道:“师叔们说裴师叔和公主大婚之日遭到妖人突袭,才导致师门灭门之祸,那裴师叔也是一代大侠,他后来为什么离开师门?蘅香公主为什么自杀?很多人都说公主是自杀的,连师父都没有否认。
还有如果这些事和朝廷真的没有关系那我们为什么——退隐在齐云山?这些明明你也想了解嘛,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哦,除了赵师兄和李翁,”
楚放男童声又压低了些,“我们三个小声讨论,师父不会知道的。”
另外一个甜而清婉的女童声音急忙接着道,“对啊杜若姐姐,我们每人悄悄说出来自己掌握的消息,说不定还能查出(当年)云门惨遭灭门之祸的真相呢!”女童声音越来越低。
过了好久,那被唤作杜若的第一个女孩又开口道:“好吧,这事只能我们三个知道,谁都不能说出去。”
船篷里随机传出来连连的“嗯嗯”声。
楚放小童先开口:“小风,你在外面听到得多,你先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叫小风的女童应声说起来:“我听说当年你们云门叱咤风云全是因为一代大侠裴悬济,裴大侠惩恶霸,救百姓,卫社稷,敌五胡,在武林中——就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女童开始模仿起客栈说书人的音调,“但是后来为了救天下百姓,和公主一起跳崖自尽了。”
楚放立刻纠正道:“你前面说的那些我们都知道,不过这后面一句和我们听说的不同,我听说裴师叔没有和公主一起自杀,是公主先自尽了,然后裴师叔很难过,也跟着自杀了。我还听说是因为龟元舍利自杀的,是不是若儿?”
“我什么都没听过,我不知道。”
“你怎么没听过?你忘了上次我们下山的时候,在风雨客栈,那长胡子老伯说的。佛祖在长安五龙寺圆寂,留下了舍利子,还有一首诗:五龙寺,在长安。三百年,得龟元。江湖上各大小门派都开始争夺龟元舍利,天师门——那个时候天师门可不在我们云门之上,云门才是江湖第一大门派。”
“我也听说了龟元,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快说什么是龟元?”小风嫩声细语地催问道。
男童咯咯笑起来:“小风,是龟元舍利子。所有人都在争夺龟元舍利,京陵天师门、鲁山柳下派、北胡白鹿帮——还有千杀门、赤水帮、龙行堡、青梅坞……一时间血雨腥风,死了好多人——”
“他们为什么争夺龟元舍利?”小风打断楚放的话问道。
“当然是为了天下第一呗!得龟元者得天下。”
“可是裴大侠才是天下第一啊!我不信裴大侠会去争夺龟元舍利。裴大侠只救人不杀人。”
“对,而且裴师叔不会跟公主争夺那龟元舍利的。”楚放同意小风的观点。
“为什么?”那一直不说话、略严厉的杜若突然开口问道。
“因为裴大侠喜欢公主。‘人间有天女,见之一面,如登太虚’。”
“太虚是什么意思?”小风问道。
“就是仙界。我也不会去争夺龟元舍利的,因为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若儿肯定也不会去争,小风你呢?你会不会去争那龟元舍利?”男童认真地问道。
“我也不会去,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再说爹爹不准我练武,就算我去了也争不过大人。”
小风女童刚说完,传来了男童楚放开心的笑声。
“小风你放心,你爹爹只是不准我们教你功夫,但是你可以自己自学啊,我们练功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
小风听到这话,双眼放光,如醍醐灌顶一般。
“是啊。爹只是说不能与你们一起练功,可没说不准我自己练功,是吧?”
“哎,都是因为放儿,你这不是让小风偷师学艺吗?”杜若女童又严厉起来。
只听楚放辩驳道:“这不叫偷师学艺,而且师父不都说要让小风跟我们一起练武吗?只不过裴叔父怕麻烦罢了。就算是偷师学艺又怎么了?裴叔本来就是云门的弟子,小风也算是云门的人,自己人学自己的功夫有什么不对,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楚放说得振振有词,杜若答不上话来,小风接着问道:“那长胡子老伯有没有说龟元舍利后来被谁抢走了?”
“这个他没说。”
“我猜它一定消失了,我长这么大可从没有听说过有谁见过龟元舍利。”小风疑惑地说。
三人各自不语,沉默了须臾后那叫杜若的女童的声音微微响起,“我听说公主自杀的时候带着龟元舍利跳下了悬崖,后来归元舍利和裴大侠、公主一起化成了山峰,就在庐山。”
“啊?”小风和楚放齐声惊叫起来,连忙又问“真的吗”“你这是听谁说的”“对啊,我怎么没有听说”……
那杜若还没来得及说下去,船头站立的一长身汉子和老船翁已开始频频提醒起船篷下的孩童来:“就到这儿吧,该道别了,已经沿着岸边绕了三圈了,不能让裴叔久等了。”
接着一个八岁上下的女童从篷下跑了出来,呼喊道:“爹爹,爹爹。”迅即转身心虚地责问那男子,“长缨哥哥为何不早点提醒我。”
另外两个孩童也跑了出来,看起来年纪稍微大一点。
“这不是为了不打扰你们密谈,让你们多呆一会儿嘛。”汉子使了个眼色,咧嘴一笑,脸上的肉疙瘩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那女童像个大人一样和汉子抱拳相谢,引得旁边的两个伙伴和船翁笑起来。
随后大家一起上了岸和渡头上站立等待的男子打招呼。
只见这男子人高马大,披头散发、满脸须毛,眉鬓难辨。唯一能看到的两只眼睛尽显淡漠。
一眼看上去,整个人就像是一头原始猿猱。
不过那甜声女童跳下船便扑倒了他怀里,大声娇喊着“爹爹,爹爹”。
“若儿和放儿也来了!”男子略带惊讶地说道,声音低沉,看不到嘴巴和脸部的动作,只看到满脸毛发微动。
“哦,三个孩子感情厚,非得跟着来送小风。不过门中事忙,我们马上就赶回去,不打扰裴叔了。”那叫长缨的汉子恭敬有礼却毫不停顿地说道,像是急着逃走一般。
于是几人不再多叙,恋恋不舍地道别了。
看着小船远去之后,小风和他爹爹裴父沿着山路向上方走去。
女孩儿开心地东一句西一句说个不停,一会儿问爹爹近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小风,一会儿说自己在云门遇见了什么学会了什么。中间消停一会儿之后又小心地问起来。
“爹爹,庐山是怎么来的?”
“怎么突然这样问?和龙虎山、天山一样,大地凸起为山、凹陷为壑。”
“那大地为什么会凸起?庐山为什么会凸起?可是由人化成的?”
“就算能化成也是神化成的,人是化不成山的。”
“那就奇怪了。”小风两只小手扯住父亲的粗拙手指,抓来抓去,像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思忖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爹,你可听说过龟元舍利?”
裴父立刻停住了脚步,怔了一会儿扭头呵责起女儿:“不是不让你打听那些江湖中的事,怎么又问起来了?不许再打听,尤其是裴大侠的事。”
“哦,爹,你竟然也称呼裴大侠哦,你不是一直都叫裴大侠‘奇人’吗?奇人生平、奇人之事……”
裴父略显囧色,并未作答。
“爹爹,我没有打听裴大侠的事,我只是问龟元舍利的事——爹爹你要是不开心风儿就不问了。”
然而女童刚打住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爹爹,你们云门的人总不许人家打听你们门中秘密,可是外面不一样到处流传?温先生都说了,叫悠悠之口,岂能尽封。”
“哪个温先生?”
“给楚放和杜若姐姐讲学的温先生,齐云山的温先生,爹,你该不会不认识温先生吧?他可是南堂的堂主。话说,我们正说着机密要事的时候被他和一个师叔听见了,师叔责怪我们,温先生就说了‘悠悠之口,岂能尽封’。”
听女儿这么一说,裴父便猜出他们说的是什么秘密了,想再呵责女儿几声却又止住换了话题。
“你这刚听人家说一句话就变成小先生了?说说还学了什么,放儿有没有教你功夫?”裴父严厉地看着女儿。
“没有。爹爹说过不准他们教风儿练武,也不准风儿和他们一起习武。”
小风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男子,话说完撅起了樱桃般的小嘴巴。裴父蹲下身子,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满怀歉疚地说道:“风儿,爹爹知道对你的限制太多了,可是爹爹都是为了你好——爹是第一次做阿爹,爹做得不够好,风儿不要怪爹好不好?”
“风儿不怪爹,是风儿错了。”
“你没错——是这江湖险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越是锋芒毕露就越容易引火烧身。我们不做大侠,不打打杀杀,就平平安安地生活好不好?爹爹离开云门就是为了和你过安稳的生活。”
“可是温先生说行医治病也是行侠救世啊?”
“爹爹给人看病只是为了糊口度日。”
“爹爹,你和他们说得总是不一样,风儿不明白。不过楚放说了,等他练就了上乘功夫就能保护我和杜若姐姐。风儿也一样,若是风儿练就了上乘功夫就能保护爹爹,不让坏人欺负爹爹。”
“爹爹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风儿。”
“你还说能保护自己,那爹爹脸上还留下了这么大的伤疤。”
小风两只小手心疼地摸着父亲脸上两道伤疤,她知道就是因为这两道伤疤和满脸杂乱的长胡子使邻里邻乡很多小孩子都不敢接近她爹爹,更可恶的是他们还称呼他“巫医”、“怪医”、“鬼医”,除此之外,更有甚者。
“爹爹,你觉得会有坏人再次攻击云门的人吗?”
“爹爹不知道。”
“爹,你是不是害怕有坏人攻击才离开的?那样,楚放和杜若姐姐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的,他们人多,长辈们会保护他们两个的。”
“那,我们留在师门,不会有人保护我们吗?”
裴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思索了一番才回道:“会,但是,一旦我们需要别人保护,就会成为别人的负累,同样,也会难以保证自身的安全。这个风儿长大后会明白的。”
“风儿明白,爹爹是为了不让杜宗主他们在打坏人的时候分心,爹爹是为了他们好,就像风儿一样,风儿也不想让爹爹担心,风儿要保护爹爹。”
“风儿当真明白,风儿是爹的好女儿。”
裴父满含欣慰,抱起女儿。
“温先生说风儿是‘可切可磋可琢可磨’,应栽之培之,不能倾之覆之。”
这一句令刚刚融化一点的父亲一脸震惊,女儿果然是聪慧过人,那温南玉初见到风儿都对她说出了这番话,不知他是经何事看出来的。这女儿是真会绕弯子,说了一大堆,明摆着不是要让答应她习武之事吗?
裴父喜忧参半,又暗下决心不再让女儿上云门,免得惹是生非、越陷越深。
“是,风儿聪慧过人、人见人爱。只是风儿以后不许再提温先生,还有云门的事。”
“为什么,爹爹?温先生懂得可多了。”小风一脸委屈,她还想着下次去要好好跟先生请教《黄帝内经》。
现在,在温先生那学的东西还未一一向爹爹报告一番,却只见爹爹一脸严肃,只得打住。
都说老牛护犊,这小风素来更是护父心切,最见不得爹爹不开心,眼下忙话锋一转,说道:“爹爹懂得也多。温先生通文,爹爹善医,裴大侠精武……”女童刚说出口便打住了,说着说着又犯了忌讳。
爹爹听到那场灭门之祸和那个主人公的名字都会难过的不行,爹爹不愿回忆往事,你却偏偏想了解。
“爹爹不开心,风儿就不提了。”
“好了,小嘴巴说那么多话,口渴不?那赶快回去,看爹爹给你煮了什么好东西。”
“嗯嗯。”
小风听到爹爹准备了好吃的顿时开心地咯咯笑起来,拉着爹爹的手在山石路上跑起来。
裴父是个山野游医,从来只是游走在穷乡僻壤之间,给村民看病,村民本穷,就算得了重疾被他捡回来一条命也拿不出多少钱财报答他。
所以裴父只得因手艺挣一点微薄的收入来养活父女俩。
他也安于这种虽然贫困却平安的生活,虽然明知女儿素来心怀大志、一心想去云门学艺,做个侠女,但他坚决抵制女儿的想法,想方设法让女儿和自己一样,断绝陷入江湖中的大风大浪。
小风这次从云门回来后不出三天,裴父就收拾行李带着女儿辗转入其他山林了,女儿自不多言,因为阿爹向来游走在各个地方行医,她也习惯了这种奔走的生活。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裴父带着女儿五湖四海的游走,直到自己越来越苍老,直到女儿渐渐长大继承起自己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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