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相执着
京陵城外城墙,四十丈高的宣和楼楼顶上正坐着两个手执拂尘和青剑的蓝衣小道士。
向后方俯瞰,是方圆九十里的京陵宫城。一眼望去,就像一座由盘桓墙道和大小阙宇组成的迷宫。
向前俯瞰,是横贯京陵城的朱雀大街和犹如天河的九渠通航。一眼望去,就跟道士们用的桃木梳子似的。
两个小道士身居高处,却无心看风景,一个左顾右盼,一个唉声叹气。
“师兄,你快问问师父,我们那转魂丹怎么样了,这都炼了两个九九八十一天了,丹火的颜色还是一成不变啊。”
“师父进来常常辟谷,我见都见不到他,该怎么问啊。”
“师兄,你说,师父是玄门使者,除了炼丹药和积善,就没有别的法门飞升吗?这仙人们至少给一本修仙秘籍什么的吧。你就问问师父,让他老人家向仙人们说点好话,讨要些——啊哟”
小道士捧起脑袋,一脸无辜却又不明所以地努起眼睛,看向执起拂尘砸过去的师兄。
“给你说多少遍了,别再说这种话。仙人们有仙人的规矩,仙人的东西岂是你这种俗胎能觊觎的。”道士师兄支棱起二郎腿,把拂尘和剑都放到一旁。这姿势,任谁看不出他是那威仪赫赫孙天师的徒弟。
小道士习惯了师兄这副德行,也不再提醒他。自己老实巴交地端坐着,叹气。
“我承认我是俗胎,可是师兄你这么聪明通灵,难道还不能成为天选之人?这样看来,飞升也太难了。”
“师父不是早就说过了,在这儿的都不是有仙缘的弟子,有仙缘的弟子早就被玄仙们领走了。就行善积福吧,善业积够了,自然就能飞升了。”
“师兄,你又说这话,师父不是说了,照鉴本心,善出自然,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方可飞升,不能把这积善当做飞升之途径,带有功利心去行善,不能给自己做积善簿来记录自己的善行。”
“都一个样,就算知道了积善飞升这一修,我们也是出于本心地在行善,仙人们难道能抹杀我们的善行不成。况且,师兄我觉得这人界挺好。”
“啊,师兄,你不想飞升啊!你怎么能不想成仙呢?”
“你入门晚,没听过师兄当年入门时的发愿。师兄我拜入师门是为了练武。”
“练一生剑法和化象功?可是练功不就是为了成为武林高手吗?成为武林高手不就是为了行善积福吗?行善积福不就是为了飞升吗?”
道士师兄摇摇头,声音严肃起来,二郎腿也停止了摇动。
“那师兄是为了什么?”
“守静,师兄我,是为了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嗯,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也挺威风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能飞升才是好极,师兄如果能成为天下第一,那就肯定有资格飞升了。”
道士师兄又是摇摇头,只不过这次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
“守静,你当真想飞升?想积足够的善业?师兄这还真有个密不外传的法门,或许能帮助你快速地积善业。”
“师兄当真?”
“你可听说过秦方镜?”
“这个自然听说过,”小道士自信忽然飙升,正了正衣襟,摇头晃脑道,“秦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洞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可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另外,如果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皇曾经就是用此镜照鉴宫人,来诛杀那些有邪心的女子的。不过师兄问守静这个做什么?难道是……”
道士师兄挺起身子,执起拂尘,摇指向五道环环相护的宫墙内。
“昭和殿!”
“嘘!”
“师兄你是说,秦方镜在昭和殿?!”
小道士差点从楼顶跌落下去,良久才端正坐姿。
“师兄,你怎么会知道?”
“师兄小时候无意中听几个师叔谈到,言当年先帝欲留葛仙翁于朝内降妖除魔,葛仙翁推辞不就,又不好就这样一走了之,损了先帝的颜面,便把这秦方镜留给了先帝助其鉴照异心。”
“果真?”
“不过后来此镜照出蘅香公主生了一颗玲珑心,先帝就收起了此镜,把它和公主一并交给一个真人带去了蜀山。”
“啊?好吧,守静是白开心一场。”
“不过,蘅香公主长大后又回到了皇宫,那秦方镜一定又被带了回来,这叫还君明珠、完璧归赵。”
小道士再次支棱起耳朵,翘起眉毛,张着嘴巴。
“啊哟!”
道士师兄又执起拂尘,一把敲在小道士脑袋上。
“快收起你的哈喇子,怎么我说昭和殿里有秦方镜,就像是说陛下要送你一把秦方镜一样!想什么呢!想什么呢!”
“师兄饶命!守静脑子本就不灵翘,师兄再打就残了。想想总是可以的吧——”
道士师兄忽然绷着嘴,嘴角带笑。
“傻!”
“什么?师兄你是在开玩笑??”
“没有没有,师兄是想告诉你,还是别想了,那秦方镜是个仙物,多少人想得到,哪里轮得到你。”
“诶,那师父为何不去取那秦方镜?”
“开窍了嘛,是啊,师父为何不去取?你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再打那神镜的主意。”
道士师兄说着起身走去。
“走吧,干正事儿。你去积你的善业,师兄去找人。”
“师兄,那小和尚会来吗?”
“今日是谢太公祭日,他就算不来,他身边的老和尚也会来。”
道士师兄说罢,便纵身跳下楼顶,落到朱雀大街,朝谢氏祠堂奔去。
是日惠风和畅,又赶上鬼节和佛教的盂兰盆节,朱雀大街东边的青龙观和西边的天香寺注定要门庭若市。
夹道的紫薇香、槐花香、九里香混着青石玉街上行人散发出的粉香,寺观里缥缈的檀香,这中元节里的小鬼们怕是熏也要被熏晕乎。
朱雀大街的东边是金山,金山上有个猎场,大街西边是经过改造的洛神湖,民间又称之为月牙湖、银钩湖,因为此湖形如弯月,弯弯护着京陵宫城。
金山猎场是贵胄子弟才能去的地方,所以皇家为了显示自己的与民同乐、与子同酬之胸襟,便在节日时节对洛神湖解了禁,准许百姓湖中赏乐。
皇家虽然开放了湖,不过湖中船票可是涨了几倍,银两不够的人还是只能远观,不可近游,所以湖中舫船上坐的多半还是富家子弟。
此刻一顶湘竹蜀锦紫绫肩舆正在朝着洛神湖缓缓前进。
肩舆行了一会儿,便停靠在路旁,旁边婢女掀起珠帘,一中年妇人款款走出,想是坐在里面坐累了,下来走走路、活动一下筋骨。
刚走出几步,恐怕妇人就后悔自己不好好待在肩舆里而出来步行的决定了,因为两个人看见了她急忙笑意盈盈迎面赶来。
“王姐姐,真巧啊,您怎么自个儿走上了,是为了让他们缓口气吧,真是体恤下人啊,真是菩萨心肠,王姐姐啊,这西寺的菩提子可是比东观的桃子香多了啊,妹妹这厢请姐姐一同前去观赏啊。”那挖心掏肺的语调和迎上去的双手极尽巴结之力。
这上前搭讪的妇人腰系红绦绶带,是朱雀街西边李府的夫人,被搭讪的妇人腰系紫金镶玉绶带,是东边王府的夫人。一个是二品夫人,一个是一品夫人。
朱雀街上的达官显贵们多奉佛道,不过奉佛和奉道之流虽然互不干涉彼此的信仰,却常常互相辩难,目的就是为了贵己轻人。如果能让对方改拜入自己的信仰,那更是大获全胜。
这李氏夫人已经对王氏劝导多次,皆未果,这不,夫家的辩难落了败,她便展开生拉硬扯的攻势。
王夫人微微转身,把伸出去的手搭在婢女手中。
“李妹妹快别这么说了,就算我去寺里向你们的菩萨上柱香又何妨,只不过我家宁儿性随她父亲,一心奉三清天师,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你家子畴一心奉佛陀,他俩是走不到一块儿的。”
李夫人又紧追一步。
“哎哟姐姐,你也劝劝宁儿,宁儿啊人洁志高,就是那出水芙蓉,堪为天香寺芙蓉花仙,既为花仙,当要去照料一下那些花儿啊。”
“这个啊还是妹妹你当面跟她说吧。”
紫绶妇人说着便缓缓把手从婢女手中移开,前面两个脚夫忙又掀起帘子。
妇人转过头,眼神忽然循后方谢氏老宅望去。
只见那里正有一个玉面道士持剑立着。
“那不是天师门的小天师么,怎么站在了这里?”
说着忙命轿夫调转肩舆,向道士走去。
后面红绶妇人又跟了两步,终觉自讨没趣,心下骂了一句,调头而去。
“这不是孙真人门下的道长吗?敢问道长在此所为何事啊?”
紫金妇人慈笑盈盈,走向年轻道士。
“哦,在下天师门成致虚见过夫人。”道士握剑行礼。
“原来是致虚道长。致虚道长,不知近来孙真人可好啊?”
“好,家师一切都好,也祝夫人万福。夫人,在下有事,先行告辞。”
道士快语连珠,一句说罢,抽身就走,两步并作一步,向南边护城河奔去。
忽而奔跑变飞行,一个翻身不见。
后面紫绶妇人一行看得是赞叹不已,个个道,天师门的真人果然不一般。
道士直落到两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面前,执剑横拦。
“北般寺高僧,让成致虚我找的好苦。”
两个斗笠向上微抬,未发一言,继续向前走。
道士双脚一转,直接挡在两人胸前。
“今日我成致虚向你挑战。”
“你这道士,不在你们那崇台广厦、玉宇金房的茅山待着,来找人打什么架?你这样背离修道之人的规矩,你师父知道吗?”
年长些的白须男人抬头道。
“家师正等着致虚的好消息呢。”
“呵,那你跟你师父说,他想多了,无需再等了。”
“我成致虚向你梁夜挑战。”
成致虚又将声音提高了三分,手中剑登时震动,出鞘两寸,顿时引来几个游人的目光。
“喂,这是朱雀航,你想惊动整个京城吗?”
“我才不管什么朱雀航和京城,你快出手。”
“我是不会与人比武的。”年轻的男子终于开口,斗笠微微抬动。说罢,将身子斜着从道士身旁绕过,径直走向河岸。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不会让他跑掉。”道士说着将出鞘的剑收回去。
“老朽可是把话说在前头,别怪我这个长辈没有提醒你,就你这气息、脚风和面相,被他打倒的可能性是十之七八。别回头一败涂地,你的面子丢了事小,丢了天师门面子事大啊。”
道士自不理会,又是一个翻身,落到一条船的船头,正正挡在即将登船的斗笠少年面前。
少年提起右脚,“我不会跟你在这比武的。”说着,右脚落地,身子旋转腾空,直直落到十条战舰两列并联组成的朱雀航顶部,须臾之间,人如翔隼,越过舰航。
后面道士道一声“好身手,那我们就换个地儿”,也不示弱,急忙紧跟其后。
犹如两只追逐的鹞鹰,幸亏二人疾若飘风,否则下面守兵一定会把他们当做敌军的猎鹰给射下来。
“喂,你别瞎忙活——”白须男人急喊,两只鹞鹰却是眨眼不见。
两人生风过影,疏忽飘转,眼见余晖斗增,追了上百里,终于在京陵邑郊外停下。
“出招吧。”
成致虚深吸气喘地喊道。
“我说过我不会与人比武的。”斗笠少年坚定道,气息明显比成致虚平稳。
“我们已经离了宫城,在这里杀他个你死我活也没人管的。”成致虚愤愤喊道。
斗笠少年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道士,长相是挺执着的,不过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结果是,都被他甩掉了。
“告辞!”斗笠少年说着纵身上树,闪入丛林。
成致虚又气又恼,急欲跟上,后面忽然传来一声:
“喂,我都说啦,他不是带你来这里比武的,他是要逃跑。他这一身轻功全是为了甩掉你们这些人练出来的。别追了别追了,你再追,他只会消失得更远。”
白须男人追上来,气喘吁吁道。
“他不出招,你来!”
成致虚气道,剑一晃,登时出鞘。
“救命啊!你这小道士,若是手脚痒了就去荆州,或者去齐云山参加云英赛,高手多得是。”
“云门?哼,云门那群人多无趣,他们现在有多差,恐怕自己都不知道。”
“你啊口出狂言——这是云门的邀请贴,你打赢了他们,再来找这小子!”
白须男人说着,扔过去一个纸筒,成致虚极忙接住,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吾甚愚钝”,怒目抬头,那人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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