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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彭城谢府


  “公子,这小家伙既然不是王府的人,您跟他费嫩多口舌干嘛?”那船家已经瞅了很久,终于按耐不住,向男子说道。

  原来这船家也是柳下派的人。

  “哎,谁让柳性本惜才,又对他一见如故呢。”

  梁月并不理会,冷冷地走进船篷下面,说道:“船家,既然接了这趟生意,请不要误了船客行程。”

  那男子也跟着梁月走进来,并倾身一倒,侧卧在船篷下。

  “不耽误不耽误。”船翁笑着说,“小客人你可知我们劫的是谁家的船?”

  这帮匪徒果然恣肆,做事、说话都甚是张扬,梁月实不想理他们,可是长者有问而不答,未免不敬。

  “实是不知。”

  “京西王侯府的船。”

  这着实让梁月吃了一惊,王、谢、裘、寰,这些可是撑起大晋国大半边天的门阀世族,而王氏更是大晋国柱石。大晋国南渡后流传开一句话,叫“王与马共天下”,“马”是皇族司马氏,“王”便是说的琅琊王氏辅国公,当今之世这句话仍然盛传,不过现在这个“王”却是指的那万人发指的奸臣——京西王氏的王宗鹤。

  京西王侯府就是他们那一宗。

  这柳下派连他们都敢抢,莫不是有天大的本领!梁月着实震惊了一下。

  “贵派自称侠盗,行的是劫富济贫之举,可你们连门阀大家都敢抢,就不怕他们联合起来让你们在大晋国无立足之地?”

  “小客人此言差矣,我们现下抢的不是门阀世族而是那王恶少,这恶少不仅仗着权势伐山占地、强抢民女,还在五珠山——就那边,”船翁用手指向东南岸一处山峰,“活活打死了一对不舍得搬离山林的老夫妻。人家夫妻冤魂未散,他却整日逍遥快活,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船翁越说越气愤,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若不是我柳下派有教规在,我非要剁了那狗儿子——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船翁突然想起来自己家的公子就在船上卧着,忙探过头来尴尬地解释一句,生怕主人以为他对教规有意见。

  梁月听后心头也甚不是滋味,又想起了过去常常到寺院落脚讨饭无家可归的山民。如今的大晋国君主身边虽然出了一双有野心、欲夺回司马氏实权的司马父子,然而大晋国一半的国土实则仍然是门阀士族的。世族大宗凭借庞大的人力和兵力占山封泽、开垦良田,遇见贪心不足、横行霸道的则随意将耕农贫民驱赶,毫不手软。

  依照这船翁所言,画舫上那船人的确是这典型恶霸,不过梁月却是摇头道:“你们有无敌的本领,可是百姓手无寸铁,他们拿你们无法,却会将从你们这受的辱报复在百姓身上。”

  “腐烂之水已经臭极,鱼虾还会遭更大的殃吗?”

  散发男子卧在船头,用一根柳枝时不时激起一道水花,说到此处,面部虽不改那风流怡然之色,眼神间却流露出一丝憎恶。

  梁月经他这一问默然不语。

  那船翁叹了一口气遂改喜气颜色,问道:“公子,您今日怎么有雅兴出来了?”

  “没有雅兴,全是俗性,性本好色嘛!

  “昔有蘅公主,今有华娘子。我倒要看看,这冲着美人去的人都长什么样。要是像这位小贤弟这般玉树临风,我一心软,索性还帮他促成一下美事呢,奈何这王孙长得忒寒碜。”

  话说着,男子站起身子,轻拂一下本来就不甚洁净的衣衫,走到船头。

  梁月听他一会儿兄台、一会儿小兄弟、又一会儿贤弟地叫着甚是不持重,也不再理会。

  “小老弟,最后送你一句话,柳看你这身打扮也是游走于天地间的人,大丈夫行走四方,生我者父母、立我者天地、养我者万民,这些土豪恶霸搜刮民财、抢占民地、草菅民命,如何与你无冤无仇?”

  话说着,那男子身子一提,从水上轻飘飘地跳去了远处驶来的船上。

  没想到说得还挺义正言辞的!这个无赖,这水上漂的功夫确实了得,武林之中的不少高手,练这水上漂,走起来方达到疾步如飞之境,他却走地这般轻巧,看来内力自是不凡,最少要比自己高出一层,不知这月下旬他会不会去那齐云山?

  梁月不禁心生赞叹与隐隐的期待。

  “好功夫吧?小子,这就是我们柳下派掌门人,你可是真走运,能得到我们公子的赏识。可惜,你气质风度俱佳、功夫也不差,却偏偏是个有眼无珠之人。”

  船翁一阵赞叹一阵轻蔑的,说的梁月心中一阵七上八下,欲辩驳几句,转念一想自己坚决不趟这浑水,尤其是柳下派这种行盗抢之事的浑水,何必跟他逞少年意气。索性一语不发,直至小船离了那案发之地,到达北徐郡径自离船而去。

  刚进入北徐郡,梁月就被一个身穿黑袍的老人接待上了,使他不由大吃一惊,本想一个人悄悄进入谢府,见了老夫人就离开,没想到在这就被人认出来了。谢府的人早有安排,梁月只得跟他们寒暄几句。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牵着一匹黑色骏马一同走来,那老汉自称谢七,是刺史府的副管事。

  梁月只得跟随他前往刺史府。

  这次走在前往谢府的路上却不似上次那般风轻云淡,并不是因为谢府举家迁往京陵城之外、临近狼烟的朔州北徐,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能体会他人的心思与感情了,人到了这个阶段,头顶的天已经无法再像儿时那般任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了。

  那一年他八岁,师公突然让他见一个人,师公道那人是他亲生父亲,他俗缘未了,师公希望他跟着那人回家。

  “师公,月儿的家是寺院,月儿从小就是在北般寺长大的。”

  那个男子高大威猛,就像个将军,梁月说着说着差一点哭出来,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觉得那人气势逼人,他要以此表明态度——誓死不从。

  幸亏那人脾气倒好,没有逼他,自然也没有哄他,而是跟着师公走开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是谢氏子孙,那人是他的父亲谢严,而他的祖父正是赫赫有名的谢太公。

  他用两年时间才接受这一事实,才答应去谢府见祖母和生身父母。

  不过他自幼在佛门长大,心中本没有这一切,又何谈放下。

  ……

  ……

  “小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知道你不愿被打扰,但府中情况紧急,我们才在各个路口等候你,只想着你早一点……”

  “施主客气了,请前面带路吧。”

  应梁月的要求,谢七带着他从后山侧门进了刺史府,门侍静静地把马牵去马厩,看来也是在此等候多时的人。

  入园后又是一座山,山上一侧长着松柏桑榆之树和一大片竹子,另一侧却依山而建一座阁楼。这园中的山虽然力求随性自然,却也少不了经人开凿的痕迹,尤其是无端端由山缝中泄出、流向前庭的无源之溪。

  绕过后山顺着溪水往前看,几座朱漆青瓦的楼阁庄严挺立,这横竖排列的楼阁分别坐落在不同的园子里。大园里又用景墙分隔成大大小小的院子,进入西方的一个庭院后,谢七领着梁月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一条又一条廊阁,终于来到了瑞园,这是刘老夫人居住的园子。

  两人刚走到侧门口,就有两男二女四个随从跟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夫人迎了过来。那些仆役瞧见了梁月,纷纷交头接耳赞叹起来,“不愧是宗门的贵宾,芝兰玉树啊!”

  梁月瞧见这一行人便停下了脚步合十行礼。

  是她,虽然过了好几年,梁月还是认出了她,这是如今的他最不知如何面对、不知所措的人,他身子微躬、久久不动。

  他这礼是一个温逊少年、一个居士应该行的礼,很恭敬、很真诚,却不是走来的夫人想要的,他是她的孩子,她是他的娘亲,这礼让人满目悲凉。

  夫人颤颤巍巍地看着他,又是惊慌又是欢喜,一会儿眼泪就流了出来,“是朗儿。”

  “——梁月,特来拜见老夫人,望夫人莫要悲喜过度,珍重身体才好。”

  每一个字都那么艰难,比师父的训练艰难。

  “是,是月儿。”夫人抹了抹眼泪,忙改了口,又吩咐左右道:“快,快请月儿小郎去见老夫人。”

  梁月的身份早已经没有过去隐秘,谢氏夫妇觉得已经没过去那么危险了,当年的敌人恐怕也早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谢夫人还是很谨慎,在他面前,一言一行,总是很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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