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院
翌日,秋眠起了个大早。
他多年不上学,谁知死了又活,还有机会重新体验一回书院生涯。
晏氏讲规矩,书院内更是条文杂多,其中对仪容有极为严苛的要求,早时要沐浴净面,焚香佩玉,一遍下来,没小半个时辰弄不完。
晏司秋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这些东西都是昨日仙仆临时送来。
玉是净白,香为水沉,衣带一应皆是簇新。
秋眠坐在铜镜前,生疏地将长发束高。
庭中,花冬打了个哈切,又在思考以后是否要把早饭的量再加一倍。
尤其是馒头,要多蒸,蒸上那么一大屉,十个人吃也吃不够。
不然怎么养活一个这样能吃的修士。
她默默收回目光,就见陌仙君一手白馍一手执筷,正熟练地往掰成两半的馍里夹雪菜。
花丫头纳闷不已。
说好的吸风饮露的大修士呢?
阿眠再不出来,馒头要被他吃没了!
“唉。”
“叹啥?”
修士抹了勺辣子到馒头里,漫不经心地问。
“回前辈,书院我从前伺候二少爷时也去过。”花冬忧心道:“那儿风气不好,规矩写在竹简上,堆得当有小山高,可怎样罚,该罚谁,却全由先生说了算,那些先生与晏氏的关系多少有些牵连,所以……”
陌尘衣颔首。
然后一口吃掉半个红油馒头。
花冬:“……”
就在此时,木门“嘎吱”一响。
少年的影子在门槛后被拖地很长。
两人闻声望去。
花冬:“哇哦——”
晏氏极其喜奢,衣袍样式极彰显华贵,就连书院统一的服饰也十分讲究。
四时不同色,早夏宜墨绿,白衬墨袍,引竹纹相缀。
衣为好料,矜贵的却多是饰物。
天青月白为底,外罩青梅近墨绿色的广袖长衣,因循时令,还另有一身薄纱蝉衣。
发束镂空银冠,架一枝仿竹叶形的银簪,腰挂水苍玉珠与养神的灵佩,走时却不可令其出声,另有一装竹简的小芥子囊悬于其间。
前襟需别上日冕状的玲珑石,精雕细琢,尾端拖下些许银穗流苏,走动间会有微晃动。
这一套下来,为的是追求视觉上的雅观,本人却是累的可以。
秋眠捏了捏肩,抱怨道:“真麻烦。”
“好看啊!”花冬捧心道:“真好看啊!”她绕着秋眠转了一圈,“阿眠,你以前也定是个极好看的吧!”
晏司秋的壳子底子不差,但他久居此地,无灵气调养,吃穿上也短缺,肤色是不见光的白,也没有多少好气色,个头勉强跟上,肩背较正长壮长宽的少年人而言,仍还是单薄。
这样的骨架子太挑衣服,着重色华裳,若非气度和仪态来撑,怕是会有些不伦不类。
“这……”秋眠听她这样问,含糊道:“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到满脸爬黑红纹路,能吓哭小孩的那种。
但夺舍之人或多或少会与被夺舍的有几分共通的地方,方才秋眠对镜自照,发现晏司秋与他当年的样子似乎有几分相似。
究竟有几分,却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了。
哪怕此时他对鉴的是自己的本相,怕也会如镜中的这张脸一般,熟悉又陌生。
但经不住少女毫不吝啬的夸奖,秋眠跟不上她的伶俐,只能埋头,把粥喝了个精光。
早课开的时辰极早。
秋眠放下勺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顿热乎的早食,抵得过清晨的凉意。
接人的马车已经来了,他起身整了整衣袖,对陌尘衣道:“前辈,法则的破绽不知会以何种条件出现,我认为晏氏的怪病疑点颇多,迩烛塔就在书院附近,我下学后会摸过去看看。”
昨日陌尘衣已经把自己的所知全部告知了秋眠,他把记住的东西倾囊而出,但眠眠仍在暗中核验。
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陌尘衣想,他们认识的时间这么短,连自己也惊讶于他对这个小家伙的信任。
而听罢陌尘衣的前期探索内容,秋眠把要搜寻的目标和计划与他商榷敲定。
启阵人、媒介、因果、法则。
四个条件。
“书院,迩烛塔。”
此二处,必有线索。
修士九百多次尝试可谓穷极了太仪破阵的方法,他已经找到了四个条件中的两个,但却对其束手无策。
此阵的启动人正是晏氏家主,阵内灵力与他呼应,这是启阵的标志,他还有一个伴生的启阵人,让此人为其承受阵法反噬的灾厄。
而媒介则是那座耸立在后山灵眼之中,通体朱红的九重迩烛塔。
此间灵息以其为中转,分出清浊。
陌尘衣就这两个线索,可谓用尽手段,他甚至对那家主用了搜魂术,却发现此人的识海内一片漆黑,提取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也曾逼问于他,结果一问三不知,以灵术测谎却证其所言非虚,对方似乎真的忘记自己曾设下了如此庞大的阵法。
“而那红塔更是古怪,我屡次闯入,内里空空,根本没有所谓的病人。”
昨夜他们秉烛夜谈,陌尘衣知无不言,“我试过用灵力将其暴力推倒,可亦如强行破阵一样,加诸于塔上的灵力全部付之东流,用任何的阵法术法,逆向推其阵圈,皆不可行。”
他也发现怪病和塔存在某种牵连,跟踪过所谓护送病者的晏氏人,却每回皆会跟丟。
那些人在踏入塔门后就消失无迹,然后凭空出现在晏府的某个地方,各个都不记得自己方才去干了什么,识海亦茫茫一片黑雾。
陌尘衣甚至想过自己去染那病,但那怪病的发作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所以的一切猜想和行动,全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就是同化的开始。
他慢慢忘记自己是阵中人,也竟开始幻听见他徒弟的琴音。
“……全为幻觉罢了。”
昨夜是月圆夜,婵娟大而凉,一庭流水月华。
修士灯下抬眸,那正在静静倾听的少年的轮廓沉入月色,眉眼却浸于烛火。
那一刹那,陌尘衣想,他的宝贝如果徒弟长大的话,也许就是这样了吧。
他不是不急切。
他明明急的要发疯。
可在虚无的琴音中,陌尘衣也清醒地推演过,此地灵气与他并不相容,只要他不肯忘记,就无法提升境界。
那么其实结局一眼就能望到头,哪怕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此阵不解,他也不可能出去。
可是、可是……
他如果疯了,徒弟又该怎么办呢?
“前辈?”
太阳升起来后,露水蒸发,芭蕉叶暖,陌尘衣仍端坐在石凳上,抬了下颌,将少年来望。
此人来后,他似乎不再那么焦灼。
“……前辈?”
“我在听。”
白底刺竹纹的领口收住他白皙的颈项,兴许是为了礼节,站立的少年背过手,微微前倾着身。
触手可及的距离。
他胸口银色的流苏悬在半空,摇摇晃晃,反射着银白色的光,如鳞片于水中沉浮。
“三日后还要一场法事,我问过昨日送东西的仙仆,法事过后,会有侍神之人从法堂离开,前往迩烛塔祈福。”
秋眠沉眸道:“目前怪病是唯一有违常理的地方,不仅是媒介,也许也关联法则,如果能混入他们其中,获得准入的身份,即法则的许可,所见景象兴许就有所不同。”
“阿眠,门口的人在催了。”
花冬从门前去而复返,低声道。
秋眠颔首,“好,我这就来。”
秋眠再和花冬说了几句后就登车离开,他让花冬不必陪去,让她在院内做些喜欢的事儿。
花冬便听他的,兴高采烈往屋里去,把自己从前装竹简的箱子拖到了庭中。
那口木箱十分沉重,陌尘衣要来帮忙,她也笑着摆手。
轻快的小调从这姑娘口中哼了出来。
“这么高兴?”陌尘衣扎了袖子,准备收拾下碗筷,“他和你说什么了?”
“仙君放那儿吧,我一会儿来。”花冬做了个开臂的动作,虽有倦色,却朗声笑道:“阿眠说会教我医理,我得把我以前的存货收拾一下。”
木箱中,竹简塞的满满当当。
“我从小就想当大夫。”花冬随手取了一个竹简,在光下展开,其上笔墨勾画,圈圈点点,晕出一片沉沉的墨香。
她能拿到的医书太少,自学也没有系统,昨儿在少年给她治伤时她无意提及一句,谁知他居然说要教她。
“这么厉害啊。”陌尘衣笑问道:“那小家伙还会医术?”
“对!我随便去问,阿眠能倒背如流,举一反三,他以前是医修吧,真的什么都懂!”
修士含笑,转而又点了点花冬的木箱,说:“他看见这一箱,还讲了什么吗?”
“夸我了啊,还……”
花冬一顿。
“……还问我要一张纸写药方。”她茫然眨了眨眼,“他问了我好几次,我说书院有,我去给他拿……”
像是陷入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困局中,花冬喃喃道:“我怎么好像,没有给他?”
陌尘衣笑容愈大。
一种骄傲感油然而生。
小家伙也发现了这一点。
修真世家不比人间世家,用内含灵力的竹筒记录法诀乃司空见惯,但连一个小仙仆记的零零散散的笔记也写在竹筒上,未免过于夸张。
而如果足够仔细,就会发现窗上糊是绢,包食物的是麻,女子没有可以抿的口脂红纸,只以笔点朱红。
事出其反必有妖,要么晏氏有什么奇怪的规定,让他们以竹筒写字为要求,要么就是他们没有其他的替代品。
偌大的晏府,没有一张纸。
所有人皆默认,只有一个地方有。
——那就是书院。
眠眠足够敏锐,也足够谨慎。
陌尘衣昨夜确实知无不言,但他已经被法则影响,这个信息在他这里被强行覆盖住。
直到他看见花冬箱子里的笔记竹简,也才猛然想起。
这也就是为什么秋眠费这么多时间,按规矩来办,老实巴交去书院上学的原因。
他必须真正融入到书院这个环境才好细查,若没有这个缘故,今儿他早就翘课去找别的线索了。
“陌仙君……欸?”
花冬困惑回头。
碗筷已经用诀清洗干净。
而庭院中哪里还有修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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