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纸人
大抵是因为书院这个环境过于适合睡觉,秋眠这一盹竟盹到了傍晚。
而当他醒来时,檐下的灵灯已连片烧亮,四方垂悬,将空水书院围拢成了一枚玲珑的骰子。
他从案几上支起了身,向窗外望去。
半开的窗棂已褪去了黄昏的颜色,仅留下一抹淡淡的余光,连绵的竹海在大风中起伏,送来了阵阵吐息似的长音。
秋眠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伸手抚上了罩在背后的青圭色衣袍,轻声道:“多谢前辈。”
陌尘衣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张案几前,案上是成堆的竹简,一半已经阅完。
他居然真的在看学生们交上来的答卷。
只是这几个时辰下来,才阅了一半不到,速度委实不算快。
其中缘故也不难寻。
譬如此时修士双手展卷,目光却并不在这上头。
陌尘衣占了一日的时间来开考,学生奋笔疾书,他这监考也不闲。
在骂骂咧咧的心音中,仅有一段是空白,那坐在靠后窗边的少年将头埋于手臂间,蜷地很深也很紧。
陌尘衣一直在注意他。
伏趴在桌上的少年灵息很乱,也不平定,这足以证明他睡的浅,易惊醒,还多梦。
陌修士心想:眠眠虽然叫眠眠,但睡眠质量却真的太糟糕了。
秋眠渐渐走了困,将那件外袍脱下,温和的灵力依然没有散去,流淌过压的有些麻痹的手脚。
“多谢前辈的灵力。”秋眠笑了笑,“很舒服。”
陌尘衣的灵力如那件披在他身上的衣袍一样,轻软地将少年拥了个完全,保证他这一觉好眠。
“学生们已经走了。”陌尘衣道。
“还偷偷在我桌子下画了一个咒。”秋眠屈指敲了敲案几。
在他恢复意识的那一瞬,灵识就已游遍了此地,自然把这些小花招透彻完全。
他了然道:“鬼打墙,目的让我走不出书院,我方才听他们说书院夜里似有异状,前辈可知晓?”
“这书院一直有个传说,夜里会有怪事发生。”陌尘衣正视他,“但我以前也留在这里过夜,多是竹灵在夜中因疼痛而哭泣,还有一些从前修士教学时留下的残阵的作用,并没有其他异常的地方。”
“我没有想瞒你。”修士语气竟有了几分急切,“有竹简而无纸这一点,之前我无法说出口,我把它忘了。”
天色沉沉,四面的灯火却愈发明亮。
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
陌尘衣眉头压紧:“我……”
他并没有想故意保留什么线索,可现在这两回传达给少年的信息却恰恰相反。
“前辈。”秋眠外袍叠好,递回给他,莞尔道:“谢谢。”
书院外,已亮如白昼。
白光将山林盖去,如高墙后的空白的世界。
秋眠再次伸出了窗。
不过这一次没多久就收了回来。
“仿品。”秋眠摇了摇说:“这是个货真价实的阵。”
没有法则之力的介入,这是一个存粹的困阵,只不过参考了墙外的样子,故意弄得十分相似。
陌尘衣此时觉却得有些恼火。
——什么狗·屁阵!
他在这里守夜时不启动,他留阵法时刻观察的时候不启动,偏偏眠眠在这里就发动了。
这破玩意儿降低了他的信誉度。
真的该死!
一念动,灵力生。
渡劫级别的灵识向四面八方涌去,如飓风席卷,更如狂浪狂吞。
窗户“砰砰砰”地关上了。
屋外的窸窣声隐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惨叫。
修士嫌吵,一道灵屏甩出,那持续不断的尖叫也再不可闻。
秋眠还坐在桌前,歪了歪头。
他不知修士为何忽然来了这么大的火气,但他能直接冲阵,也省了自己非常多的灵力。
约盏茶时间,屋外的白茫已全部消散。
夜色昏沉,万籁俱寂。
秋眠问:“外面那是什么?”
“竹灵。”陌尘衣道:“已经全被做成了魔傀。”
将灵物注入傀心,灵物魔化,木傀的威力则会大幅度提升,它们再没有自主意识,只会在指令下,杀死所有留在书院内的活物。
“看来有人并不希望我们留在这里。”秋眠叹道:“不过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
一个合格的阵修,所做的阵的每个元素,皆有其意义。
这个杀阵内因素齐全,秋眠虽没有亲自去破,可多少也能感应到阵圈的复杂。
若是没有陌尘衣这个渡劫修士在,怕也要被不死不灭的傀儡纠缠一阵。
杀意足够,机关周全。
只有那个背景来的莫名。
此阵的阵主在刻意地还原高墙外景象,就像是在提醒他们,这书院和法则之力有关。
如此看来,这阵中还有其他清醒者啊,秋眠心想,并运了灵力准备召剑。
“杀阵已解,接下来就是……”
秋眠与陌尘衣对视一眼。
“窸窣。”
“沙沙沙。”
“呼——”
话音刚落,夜幕中的书院外,便传来了细碎的响声,那响声太低,几乎微不可闻。
陌尘衣拂袖,一步迈出。
他站在了少年身前。
同时秋眠也沉下了脸,夺主剑化光而出。
“前辈,你能感觉到来的是什么吗?”秋眠盯住门口方向,谨慎地问。
“很细微。”陌尘衣眯眼。
连渡劫修士都仅是能感应到细微的痕迹,来者必然非是常物。
“前辈。”秋眠低声道:“有什么东西进来了,很多。”
他站在修士身后,手中的殷红长剑如淌淋漓血色,也流入他的双眸中。
血厄宫主的这一双眼睛靠禁术复明,又与夺主剑相连,夺主剑斩有违因果之人物,他若有杀意,便可见目标。
但他们看不见。
没有呼吸,也没有灵息。
更没有声音。
唯一可以感觉到的便是拥挤。
一室之内,东西越进越多……
以陌尘衣的修为境界,他能或多或少能有一种缥缈的感觉,这感觉的由来没有理由,就像是他能察觉到法则的力量。
不能理解,却可以被感知。
而秋眠借住与因果琴配套的夺主剑,大抵也能与他有相似的察觉,此时他觉得胸口发闷,空气不流通,有很强的窒息感。
似乎这不大的学堂,已经密不透风,人满为患。
“眠眠。”陌尘衣忽然道,“接下来的画面,恐怕有些恐怖了。”
秋眠见他似已有对策,便道:“无妨。”
陌尘衣捏了个法诀在手,还是不怎么放心,再确定了一遍,“真的无妨么?你怕鬼不?”
秋眠:“……真不怕。”
陌尘衣低笑了一声,随之念道:“风来。”
呼——
不同于之前的摧枯拉朽的狂风,这一次的风又柔又徐,仅能撩动纤毫。
但此风过处,却是鬼相横生!
秋眠屏住了呼吸。
在他们身边,全是“人”。
立起来的。
薄薄的。
——纸人。
从门缝里,从窗隙中。
几十个纸人一同拥了进来。
它们以刁钻的角度纵向立着,无灵无声,无气无身,每张纸的侧面,都薄的还不如一根头发丝儿,如果不是被风吹动,根本无法被看见。
这些纸人在视觉的盲区中走近了他们,近的不能再近,已经快要贴面。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纸人围困。
“原来纸在这里。”秋眠低声道。
微风止息,纸人又隐匿不见。
秋眠与陌尘衣传音:“它们似乎不想被看见。”
话罢,二人默契地闭上了眼睛。
修士的五感已经过天地灵气的淬炼,可洞察秋毫、明晰纤尘,虽已超然了口目局限,但也不可完全摒弃。
肉身为天地造化,除非正处于闭目凝心的阶段,以神识替代双目,不然持续使用,范围更广却对灵力和修为有所折损。
“手给我。”
陌尘衣对秋眠道。
小家伙见多识广,即便曾经修为高深,但如今宿在这副壳子里,正如滚烫的熔浆盛在一只脆皮的玻璃瓶中,稍有不慎就是瓶浆俱崩的下场。
而如果有肢体接触,他们就可以共享灵识,陌尘衣所见所感,就是秋眠的所知所感。
这对于修为较低的修士而言简直太舒适不过,相当于有一个大佬愿意带着自己飞,不需要耗费半点灵力,就能通识八方,心观六路。
秋眠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勾住了修士的手指,却只是轻轻的一牵,道:“前辈,这书院多生怪事,如若激战,前辈不必因我误事,我的灵识也能用……”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从前目盲多年,早已习惯,黑暗中也可行动。”
陌尘衣没有回答。
他在心中无声重复了一声。
……目盲多年。
秋眠手上一紧。
温热的掌心贴来。
这孩子似乎很害怕成为拖累,陌尘衣心神一动,道:“你我休戚与共,没有你这阵也破不了,我来当你的双目,还怕你不稀罕呢。”
“前辈说笑了。”
秋眠的心中没由来生出几分酸软。
他压下这异样的心绪,借由陌尘衣的灵识为眼,扫视全场。
又有风吹过,纸人的面目一闪而过,却不再复原。
在他们二人合眼不久后,纸人们动了起来,彼此窸窸窣窣地摩擦,那些画在纸人头颅上的五官也一览无余。
秋眠曾猜想这些纸人是消失在迩烛塔中的那些人,可当他看到那些纸人的样子时,才知自己猜错。
纸人们飘飘荡荡,许多已坐在了案几前,有独坐的,也有叠坐,还有在席间茫然地来回。
秋眠看见了熟面孔。
那些白日里与他一同上课的学生的面目,竟已再次出现在这些东西的脸上。
这才是夜间真正的书院。
一所,纸人的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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