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暗室
大火烧亮了半壁天穹。
咣——!
挨的极近的两条身影破窗而出!
青光如洒,火却撩上了衣袂。
秋眠闭目抚琴,弦音化为水波荡开,浓黑的烟雾遇光则退,不可近他们的身。
可也仅能如此了。
“前辈,外面如何?”没用直接的相触,秋眠并不能与修士互通感知,但局面必不乐观。
哪怕是闯了出来,还是炙浪阵阵扑面,连吐息也是热的。
陌尘衣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烧山了。”
触目所见,皆成火海。
竹林成了助火利器,倾倒断裂,淹没了千级玉阶,从高处连片烧下,一望无际。
陌尘衣一手揽住少年的腰,另一手掐诀,与铺天盖地的火邪相拼。
他的避火灵屏已碎了不止三回,却在崩裂后又再次筑起。
邪气驱动的火焰与其灵力激烈地碰撞,爆炸和轰鸣从八方响起,漫天火流星坠落。
陌尘衣准备一鼓作气冲下去,可就在他运足灵力将要发力时,动作蓦地一顿。
灵根内的灵力如江河倾泻,竟是正在急剧逸散。
随之他清楚听见怀中的少年骂了一句:“该死——”
琴音愈发高亢。
“这是什么法术!”
陌尘衣将灵力抽出,反手丢出几道灵刃,威力却远逊于他该有的水平。
修士灵力皆来自于他们的灵根,灵根被钳,灵力不济,轻则如跌落境界,重则连身强力壮的凡人也比不上。
而那些火焰方才还有所犹豫,如今见他们弱势,竟纷纷相二人面前凝聚。
陌尘衣眉峰压下,逼出所剩无几的灵力,万千灵刃绞杀入了火中,与邪气相撞。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撞击过后的余波向四面射去!
在反冲而来的火焰余波杀自面前时,陌尘衣抬袖将少年挡在臂下。
热浪携火奔突,有那么一瞬间,陌尘衣几乎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响。
但在豁然大亮的光景中,他见臂弯下的少年咳出一口血,喷落于那青光流转的琴上,染红了根根长弦。
“咳……不愧是他的手笔……”
秋眠改横琴为抱,手上仍在揉弦,即便是方才那么大的冲击,他的灵屏也没有泄露进一丝邪气。
现在他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个阵出自谁手。
他那“师叔”的每一个阵,都是一个套餐,必然是邪物和限制类法器的组合。
“你如何?!”陌尘衣急道。
“周围……咳!有没有什么不对……”
四面已完全沦陷在滔天火海中,竹林烧的不成样子,纸人无一幸免,到处都是火。
陌尘衣在却此时猝然抬起了头。
火色与烟雾的流动间,仅可于间隙中见苍穹一隅。
“……荧惑守心。”
修士的声音听在秋眠耳中已是虚虚渺渺,他喉咙里锈味浓重,喘息着咬字说:“是我。”
假如这是在一个太平的环境中,秋眠定会给陌尘衣科普一下,所谓荧惑守心,只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天象,不过是火星在星宿内停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象不稀奇,但如果他们在“书”中,这就会变成一个“设定”一样的存在。
先前他便听那三人说起过晏司秋出生时的异象,那当然不是指这孩子命格不好,而是代表他身上具有某种“光环”。
身携光环者,往往出奇遇,其中就以主角光环为最甚,气运所指,逢凶化吉。
而诸如配角光环、反派光环,在某个场合下也会有其作用发挥。
每每光环有动,触发剧情,就随之有奇象出现,最为典型的就是天象。
秋眠在瞬息中通顺了这里的逻辑。
晏司秋也是某本书的角色,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主角就是重要配角,但他却因为外来法则致使此间紊乱,意外身亡了。
他死后,带了另一种光环的秋眠夺舍了他,取代了他的角色。
现在晏司秋遇到了生命危险,他的光环原本应该借住气运保护他。
结果气运傻了眼,发现找不到人了!
于是仅有天象的表征。
可天象也可以当做一种指示。
“跟着那星辰的灵气走!”秋眠决断道。
他此时并不能分清东西南北,自然也不知荧惑的方向。
——荧惑向东。
东方是他们刚逃出来的地方。
火中的书院如噬人的妖物,张开了血盆大口,这时候原路返回,无异于求死。
可陌尘衣却毫不犹豫,将摇摇欲坠的少年紧抱在怀,一扭头,竟真的冲了回去!
砰——!
破窗而入后,却没有脚踏实地。
书院的地面不知何时凹陷出了一个大洞,深幽不可见底。
于他们而言,如今局面已别无选择,陌尘衣定了定心,任由他们向下坠去。
噼里啪啦的火声渐远在了头顶。
粼粼的波光在眼前浮现。
洞底竟有一方深潭。
陌尘衣以背部向水面,只听“哗啦”一声,一朵巨大的水花炸开。
几息后,修士一身湿透,爬上了岸。
渡劫修者几时有过这般的狼狈,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
陌尘衣手脚冰凉地将衣袍掀开一角,露出了少年苍白的脸庞,掂了掂他的气息,失声道:“眠眠!”
秋眠的头很疼。
他听见自己在用力的呼吸,那几乎是快要窒息之人垂死挣扎才会发出的声音,可大口的呼吸引来充足的空气,却反倒让他的头更加疼。
就在那开裂一样的疼痛中,秋眠看见了一个人。
即便那只是一段剪影,也足以让他立即认出。
秋眠死死凝着那身影。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念。
“薛、倾、明——!”
很快,那段身影渐渐明晰。
穿书者薛倾明,端立在半明半暗中。
他身披绣银松纹的白衣,发冠精致,长身玉立,臂弯卧一杆避尘,如一只端丽优雅的鹤。
这是他从来的姿容,哪怕在云明宗的暗无天日的惩戒牢内,亦是如此的一尘不染。
这位穿书之人负手而立,语调轻柔地在问——
“穿书局为什么选中你?”
“你担的起什么呢。”
薛倾明对他怜悯地笑。
“为何不答?”
“啊。”
“是已经开不了口了吗?”
他微微倾身,洁白的袖口像是一片云,浮在秋眠眼前。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选中太仪这个个地方吗?”
“其实我有三个选择的哦,同一个位面内有三个境界。”
“可你们这里的人是最差劲的。”
他的每一句话,皆如摄人心神的魔音,“你的师尊是天道化身,你是这本书的因果所系。”
“可是你们是最差劲的啊。”
“天道不济,因果不坚。”
“是你们让我选择了这本书。”
“——够了!”
秋眠厉声喝道。
夺主剑横空出世,红光一闪,他拔剑狠狠刺向了对方。
“眠眠!”
秋眠闻声猝然站住。
他极慢极慢地回过了头。
落英缤纷,香雪满身。
鹤仪君站在身后高大的桃花木下,雾气氤氲开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师尊定是含笑将自己来望。
秋眠的喉结剧烈滚动,夺主剑坠落在地,“叮”的一声,他几度开口却不成言,许久后,他才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眠眠,过来。”鹤仪君音色矜贵华美,秋眠曾百听不厌。
他看见师尊朝自己招了招手,道:“到我这儿来。”
秋眠便真的向他跑去,伸出手臂,想要去拥抱那高大的男子,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最后,秋眠停在了离对方不到半步的地方。
鹤仪君的怀抱近在眼前。
但他们之间,隔了一把欲燃剑。
那剑刃穿过他的胸膛,淋漓的鲜血染透衣袖,迅速在足下汇聚成了一条血溪。
秋眠却恍如不觉。
“……师尊。”
他仍在极力伸出手,指尖离鹤仪君不过咫尺。
“秋眠。”鹤仪君冷冷的说,“为师从前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可为何你要恩将仇报?”
“……我没有。”少年的嗓音里夹了浓浓的哭腔,他变的口笨舌拙,只会重复那一句,“我没有啊。”
淅淅沥沥的血流淌成河,载得那落花浮浮沉沉,艳丽至极。
“你说你已悔过,我念师徒一场,接下了那杯酒,那杯,被你下了毒的酒。”
秋眠争辩道:“师尊,那不是我,那是——”
“有用吗?”鹤仪打断他道:“我万年修为一朝尽毁,天道神格俱毁,已身死道消了啊。”
鹤仪君的面目在薄雾后看不分明,亦或是秋眠的视力又要失灵。
然而他还在极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那伸出的手也似乎快要摸到鹤仪君的一缕发丝。
“为师太失望了。”
鹤仪君向后退了一步。
“你欲念横生,妖性不死。”
“为师十分后悔,当日为何要将你从崖下带回。”
字字句句,如刀如刃。
而鹤仪君的身影也在乱花繁影中淡去。
“不!你别走——”
秋眠瞳孔一缩,忽然发力,紧紧抓住了胸口的长剑,竟生生向前挺了几分!
可他的双足像是被冰凝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己要留不住他。
方才还在辩解的秋眠忽然扯了嗓子大喊——
“你后悔吧!”
“鹤仪,你后悔吧!”
“是我平庸无能!是我有负云明宗教诲,是我对师长心存欲念!”
“是我……害死了你。”
这气势不过一瞬,秋眠软跪在地,哭求道:“师尊,别走……”
哀求的话一旦离了口,就不再那么难续。从前的每一次都是这样,从来都是如此。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恨我逐我杀我,可以……”
“……只求你,带我走。”
“师尊,求你带我走啊……”
“——眠眠!”
秋眠猛地睁开了眼。
花雾散去,鹤仪君隐在雾后的脸与陌尘衣焦急的面孔重合。
“你……”
秋眠的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低下头,他看见自己身上裹了张灰扑扑的毯子,而陌尘衣则光了膀子,头发还是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
潭水旁搭了个木架子,正烤着他们湿透的衣裳。
“灵气完全没有了。”陌尘衣这样说,却又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他看着秋眠,道:“还好,我身上的药还管用。”
秋眠向四周看了看。
潭水边是黑黝黝的几方高柜,石壁上嵌了夜明珠,这里像是一个地下的暗室。
陌尘衣见他茫然的神色,心中生疼,但没有问他梦见了什么。
没有灵力的安抚,即便是在昏迷中,这孩子也在哭,在求一个人带他走。
秋眠挣扎着坐了起来,垂下的长发遮住他的神情,半晌后,低声问道:“前辈,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抽骨,生食其血肉?”
陌尘衣压住那隐痛,问:“是你之前说的做这个阵,放出邪物的人吗?”
“嗯。”秋眠应后,忽然突兀的笑了一声,“真是讽刺啊——”
他苦笑说:“日日夜夜怀恨在心,没有一刻停下,我告诉自己此仇不共戴天,他的一根头发丝我也不能忘,化成灰我也要认得,我要他血债血偿,挫骨扬灰,后来我也如愿……”
在用因果琴立灵屏时,秋眠也尝试联络穿书局,不出所料,通讯全部失灵。
可穿书局的自动报告系统,还留了一条简讯记录在琴中。
“穿书者状态:死亡。”
他真的杀死了那个人。
那么这个阵,很有可能只是薛倾明的一个遗留产物。
但秋眠没有喜悦。
“可是我发现,我只记得我恨的人,却已经快要忘记……”他抬起头,哑然失笑一般:“快要忘记我爱的人的样子了啊。”
秋眠说完便默默了一阵,片刻后又转过目光,道:“这里应该是晏氏的暗室,我们……”
话至此,他却没有把正事说下去。
修士的怀抱秋眠并不陌生,依然温暖结实,只是之前没有这么密不透风,也没有这么的紧。
“我不知道如何宽慰你,眠眠。”修士涩声道:“但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秋眠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依偎一根浮木,他自然可以随波逐流,但此时却是浮木将他固执地托起。
“再睡一会儿吧,眠眠。”
陌尘衣说:“这里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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