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立誓
在别院的两年里,花冬极少会去回想从前的经历。
以往种种如荆棘刺丛,稍一碰便会生疼,而光是疼也就罢了,更多时候连想也不敢想。
至于为何不敢,连她自己也不知其中缘故。
偶有的回忆,却也是支离破碎的。
她八岁时女红已成,亦能帮家中下地干活,是乡里闻名的伶俐乖巧的闺女,无人不夸奖几声,来日必是温婉宜家。
只是听话如她,在针脚与烈日灼肤的间隙,也会偷摸去村中的学堂,东南窗下遍生杂草,刚好够藏起几个小孩子。
学堂的老先生胡子一把,笑时乐呵呵的,爱捻着胡须念之乎者也,却也说:“孩儿不读书不行。”
老人家在教学上十分严苛,对他们这几个偷学的尤甚,因他们听几节落几节,不能时时点卯,被他查到懈怠,就会用戒尺敲手心。
管你小姑娘毛小子,写不好或偷懒了,都要挨几下。
只是训诫过后,老先生还是会在次日课时,特意支起木窗,让蹲在草丛中的几个孩子听的更清楚,更会在这些小子丫头的家中人来滴溜娃娃之前,偷给他们塞上一卷手抄的《千字文》,让他们去写。
这也是为何花冬识字,也写得了一手好字的原因,那是树枝为笔,黄土为纸,一笔一划练出来。
后来先生老掉,新的先生只认束脩,不交一律不许听,也就断了他们后来的学路。
不大的村落,也不是世外桃源。
花冬见过人命的轻贱。
浮在河上的白骨与群鱼流浪,东邻的婴童不再夜啼,与她一同在草丛里的人也流散四方。
生生死死,兜兜转转。
那时花冬痴于医道,老先生在离世前对她说:小冬,如果你把这书倒背如流,就是迈出头一步了啊,别轻易弃了去,学医很苦,多笑笑,笑一笑就好了。
可在晏府,二少爷挑走她,不光因其听话懂规矩,也因她笑时眉目干净,如枝头玉兰。
但还能怎样。
还能怎么样呢?
她介于知与不知的夹缝中。如果干脆如其他家生仙仆一般,生来知晓自己今后的命运,遇事说一声:“皆是如此,命里合该”,日子是否会好过?
这个问题,花冬曾在温润的灵力中问过秋眠。
少年认真听过,道:“你知道,才会有机会。”他化出那把青色的琴,信手拨了几个音,“我这把琴,听的是因果。”
“因果报应?”
秋眠摇头道:“是读过往,推未来。”
花冬感慨:“那阿眠就是神仙了啊……”
秋眠轻拨长弦,慢慢说:“每一个人的过往、性情,或多或少会决定他在某一刻,做出怎样的决定。”却又道:“我听的八九不离十,可也依然无法达到境界。”
他定定看向花冬,问她:“决定的背后,还有什么?”
花冬的想法却把她自己唬了一跳。
还有——
活下去!
花冬明明从来没有放弃求生,但其实她不知自己在执着甚么。
这就非常矛盾了。
是个人都会和她说:为何不活?
而她就会想,为何没有理由。
她胸中压着一股火,在她灿烂的笑容下灼灼燃烧。
不去想从前,就不会焚起。
说是逃避也好,说是本能自保也好,她以为不去想这些,就不会过的那么艰难。
迩烛塔内,花冬用额头撞上灵镯,“阿眠,你不要听他胡说!”她吼道:“他就是个小人,为什么要你死,为什么?!”
晏司焰眸光颤动,末了颔首:“是,我是个小人。”
他原以为会和这个来路不明的修士打上一架,谁知对方接受实在太过良好。
此人似乎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白蛇子的命运在阵中生了异变,原本被丢在深渊下的人在晏府长大。
这是法则之外的破绽。
同时秋眠也想清楚了,为何自己会夺舍在这阵中。
阴差阳错之下,兴许是他身死道消时的一缕执念被这个阵捕获,恰好这阵中又有一个魂魄不全的,原本该属于他的一条命轨的躯壳。
没有经过洗骨的晏司秋与他后来的样貌并不一模一样,而他还是一个在真实世界本不该存在的人。
所以秋眠的神魂,才会与此躯壳有这么大的排异。
说到底,也只是一场虚假的重生。
花冬却只觉自己浑身滚烫,她哽咽道:“阿眠,你不要做傻事,还会有办法的……”
秋眠不答,摘下灵镯,对晏司焰道:“我用琴推演,已经纸化的活人无法出阵,他们的神魂经不住阵波的冲击,我线索不够,你有什么法子?”
晏司焰伸手指了指秋眠的琴,问:“你若可以以弦锁定人,以此为媒,我可将未纸化入心脉的人的症状逆转至初,出去后虽也要虚弱上一阵,但不会丧命。”
秋眠点了点头,另有青绿色的灵力琴弦向四面涌出,晏司焰抬手以手腕在琴弦上一割,血顺弦而流却不会有滴落。
霎时,塔顶内红青二色的弦交错如网,随着血液流失,晏司焰的脸色也更加苍白,而后摇摇欲坠,索性盘膝坐在地上。
“你知道会这样?”
秋眠察觉他命火将息,问道。
“恩。”晏司焰叹了口气,“只有这一次违背忤逆的机会了,也不算亏。”
晏司焰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从前他自诩能够报仇雪恨,至于阵中才体会到自己的狂妄与天真,除了延缓阵的恶化,他无计可施。
直到破绽的出现,碍于法则的禁言,他不可将真相宣之于口,便引导他们去往书院。
到头来,还是在依靠旁人。
一根弦也搭上了灵镯中的花冬,花冬一震,身上传来刺痛,但四肢的无力绵软感在逐渐消失。
她恢复了几分精神,愈发急切地想要出去,体内再度有灵力涌动的感觉,可奈何太过微弱,难以突破法器。
“多谢。”秋眠道。
晏司焰合上眼,气息已不可闻。
秋眠走至高塔的小窗边,他向下望了一眼,法则之力与陌尘衣集结的阵中灵气相碰,电光于其中游走。
而有又大火自塔下烧来。
那是与书院相同的,以怨念点燃的邪物。
它们冲着忤逆“神明”的晏司焰而来,也冲着外来的破坏者而来。
花冬也看见了,彻底要急疯,她几乎破音喊道:“你等一等陌前辈,阿眠,陌前辈会有办法,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有办法,你等一等他!”
“等他的不是我啊。”秋眠眨眨眼,因果琴在他手中鸣响至极致,激荡的灵力划开了一个出口。
他把晏司焰扔了进去,握了镯子走到那裂缝前,道:“本应魂断黄泉,阴差阳错,又窃居人世几日,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骗人!”花冬流泪不止,“骗子!你早就计划好了!”
“你就当我心症无药可医罢。”秋眠道:“我好累,冬儿,我太累了。”
“你……你怎么……”
“好啦,别哭了,也许去到了外面,你知道了我是谁,就不会这么难过。”秋眠松开了手,叹息般道:“但依然很抱歉……”
灵镯坠入空隙,随之而逐入的是万千的灵光,那是阵中生灵的化身。
秋眠又再定位了一下陌尘衣的位置。
考虑到修士现在恐怕不大好,弦断三根,另给他开了一个快捷通道。
此时,浓黑的烟也升上了塔顶。
秋眠拉住剩下的弦,用力一扯!
塔内纸人尽数头首分离。
术法完全解除。
做完这些之后,秋眠放下了手,随便找了个墙角坐下靠好,抚摸了横在膝上的琴。
火光映上窗纸,半晌后,秋眠低声道:“穿书局?”
自然没有回应。
其实他还挺想问一问,这种任务的处理方法,能评到什么级别,拿到多少积分,够不够他买那个可以喝下去就睡几百年的酒。
人们总会想买一些没有什么用,但有好感的东西,秋眠从前挥霍着买了许多,而今这个习惯居然也没有改变。
他合上眼,灵力如水流泻,有银色的花盏在琴上盛放。
磅礴的净化阵在塔顶张开,与扑上的大火和邪气交杂,净化阵磅礴的灵力涤荡四方,虚幻的白光如雪子满天,纷纷而下,落向这片正在崩解的玲珑天地。
阵外,半个时辰后。
花冬在长街上游荡,在她身后,是冲天的火焰,已烧亮了半壁天穹,连夜云也是丹砂颜色。
夜半时分,竹州晏氏荒废的旧宅不知为何突起大火,火中灵力激荡,引来修士们侧目。
火光冲天,城中人皆可见,推窗望去,他们在说近几年晏氏气运如何大涨,他们在说,这多么令人艳羡。
也有人在救火,醒来的花冬曾求他们去救人,修士们叹息摇头,此火非凡火,势头太大,极为异常,不可能救得了,反问他们这些凡人为何会跑到这里去。
更有人在喊,云明宗的修士在附近城镇,也在来的路上,花冬想起阿眠提起云明宗时的样子,便仓皇问了方向,踉踉跄跄往那边赶。
可修士们皆御剑在天。
横掠而过,留下一道灵光残影。
她认不出那些修士是什么门派,但任她怎样喊叫,如何招手,却也没有得道回应。
大火不灭不息。
花冬游魂似的在街上走。
有巡夜之人与她撞了个正着,被吓了一跳,大骂道:“丫头片子半夜在外乱走成何体统,你装女鬼呢!”
话时还推搡了她一把,花冬摇摇晃晃站不住,摔在了地上。
那人嘀嘀咕咕地去凑热闹,敲着锣走远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话,在空荡的长街上千回百转。
她坐在长街上,垂着头,长发逶迤在地,也真宛如一只鬼魅。
轰隆——
闷雷在天边响起。
“哈……”
花冬喉中滚出了一声嘲弄。
“哈哈哈——”
她仰头大笑。
多么可笑——
真是可笑啊!
冷风伐骨,雨滂沱浇了下来,灭不了诡异的大火,也扑不灭花冬焚烧的心。
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不敢回头。
她在害怕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她在怨、她在恨,她在痛。
——为什么?!
——凭什么?!!
为什么死的总是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凭什么那些晏家人,可以拿他们的命来喂阵?!
大雨磅礴,浇透人间。
长夜喧哗,那些被压在笑容背后的过去,山呼海啸地向她冲来。
反抗不得的出嫁,棺盖上鲜血淋漓的指甲划痕,那把她当玩意儿的少爷们……
神明说,要虔诚要笃信,要心怀感恩,不要含嗔,命轨的书写早已注定,唯有顺从,只有去认。
可是她的命运究竟由谁来定?!
是将她易与他人的生身父母,还是她素未谋面的死人夫君,亦或是那可笑的神?
花冬喉中血腥味极重,却忽而挺直了脊背。
她坐在雨中空荡的街道正中,想起了太仪界的规则。
“天道请听——”
惊雷划过夜空,如巨斧斩开天穹。
少女一身湿透,杀意凛然。
她沉声道:“我花冬,天华五十一年生,父母轻信算命之言,花姓女儿以冬定名,天收即去,可得贵子。我出生即罪,未识字即听温顺贤淑,直八岁开蒙识字,方知天地之大!”
“可困地之苦,冲喜作嫁,一杯迷酒抬我上花轿,当夜夫死,再加一罪。我与此人素不相识,竟要黄泉碧落,要去认我未犯的错!”
“而后颠沛流离,至晏氏大族,常受轻之贱之,更要我等以命为祭,去换他们气运加身,荣华富贵。”
“何其不公——!”
她想起她祈求的神明。
但那盏金灯,从来偏颇强者。
“令我信其神明,可神明负我!”
她双目赤红,一手按心,一手掐誓,道:“我花冬再不信神!太仪天道,我若有一线之机,你便垂目为见证!”
在太仪界,没有天道誓。
修士以身为誓言,仅一句天道在上,但誓主却是他们自己。
“天道在上——”
天道在上,天道在上!
“再无人可轻我、欺我、贱我!哪怕是神明定命,我也杀神!”
轰隆——!
法则阵中,被困离塔顶一步之遥的陌尘衣,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挣扎起身,以剑气劈开了火焰。
齿轮缓缓转动。
新一轮的因果于此运转。
以新书的主角请天证誓开始。
“眠——”
陌尘衣脱口而出道:“秋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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