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 棋手们的镇魂曲

心脏在震动。
神经烫得像是烙铁。
命运的漩涡越来越剧烈，吸引来自全世界的注意力。
人机大战把中把之最后一把。
在接下来总时长不超过半小时的对局里，将决定一段传奇.不，一段传说的诞生与否。
与这个记录在史册上的荣耀一比，这一千万美元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至此，已成艺术！
“人机大战第十局，最后一局，开始！”
短暂的午休结束，双方再次落座，交换黑白。
zero执黑。
时煜执白。
棋子快速落下，一如之前九局。
“时煜他这局究竟行不行啊？他刚才中午连饭都没吃啊！”
聂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脏压强，整个人恍惚不定。
之前几轮下来，时煜中午都吃得十分爽快，仿佛上午没下过棋，下午也不用下棋。
而到了这最后一天，单局决胜负的关键时刻，他居然不吃了，整个中午都待在对局室里，随便啃了几口巧克力。
此等严肃也让聂岚心里一揪一揪，久违的，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心脏压强。
“快！把我的氧气瓶拿来，这次我感觉又要用上！”聂岚大手一挥。
“还有我们的，人手一个！都带上！”台下的棋迷也在大声疾呼。
还是那句话。
本来之前无数次安慰自己，不要抱太高期望，可伴随着时煜的胜利，一次次接近终点，被刻意压制的邪念终归还是爆发了。
在期望值越来越高的情况下，心脏所受到的压强也自然越来越大。
要赢！
一定要赢下来啊！
45手，黑棋切断！
棋盘的上方，依旧是双飞燕的角部，黑棋如十字架般扭断，往复杂走向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这回轮到zero主动积极求战！
40.2%！
41.3%！
42.5%！
看见胜率再次呈现上涨趋势，王博士的神经也越来越兴奋，手背上的青筋如蛇一般跃动。
时煜说的没错。
某种意义上，一路失败到现在，他何止是无路退课，简直是无家可归，只能享受比赛，像個真正的战士那样！
在执黑的低初始胜率下，zero从一开始就火力全开，给人一种它才是挑战者的感觉。
压力还是很大。
虽然这局执白，从一开始就占据12%以上的优势。
但从上局就明显能感受到，它的强度也一直在提升。
到了第十局，它的状态俨然已经进入到了最终模式！
第76手，飞靠！
时煜也果断迎敌，升空作战
“细棋格局！这局又要进入细棋格局！”
这么多盘棋看下来，大家多少已经总结出了经验。
一旦没能在一百手之前形成大砍大杀的格局，那么此局必将导入细微的官子战。
尽管这局从一开始，zero的态度就空前激烈，按理而言很容易和时煜下成情投意合的互攻局才对。
但很不凑巧，这局zero恰恰在战斗中处于上风，时煜屡次想施展数块棋不活的乱战技巧，但无一例外撞在了如叹息之墙般无坚不摧的算力矩阵上。
“要要被反超了！”
51.4%！
终于在93手的时候，zero的胜率终于拐出了理想的弧度，超车般跃居至白棋的前面。
“这下终于可以.这下终于可以”王博士气喘吁吁道。
别说是汗珠直掉了，他头顶上本就为数不多的毛发也在簌簌落下变成一串串他早就精疲力竭的证据。
前九局，这个胜率远远称不上稳妥，但看过上一局zero的表现后，他很确认，zero已经越过了时煜的极限临界点。
不是时煜现在的极限，而是他整个人生的极点！宛若终点般的地方！
压力之中，时煜有条不紊地落子。
他始终保持着心跳的剧烈波动，无时不刻寻找着胜机。
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自己失败的画面！
那个地方一定存在，一定存在一个可以制胜的点位！
在这个信条下，他的时间流速犹如被放慢了一般，光一般掠过整张棋盘，洞穿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的变化图，直达算路的最深处！
“3、2、——”
读秒声如魔咒般响起，每流逝0.1秒，时煜的胸口就收缩一分，脑海里的电路火花闪灭，灵魂飘忽不定。
糟糕，已经快到极限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连续五天，连续十场超高强度的对局，无穷无尽的负荷正冲击着自己的疲劳值，几乎将它打穿。
不可以倒下
上一局费尽全力逼平，正是为了最后能决出最终的胜负。
如果此刻选择放弃，那当初又为何要一直坚持下去呢？
“0——”
倒计时即将归零的一刻，时煜的眼瞳陡然收缩。
光环层层堆叠，他如同在沙漠中见到绿洲的海市蜃楼一样，毫不犹豫朝那里一砸，一拍钟！
“艾玛呀！吓死我了！”
聂岚差点又是一口老气没缓过来。
可想而知，如果把他的心跳速度也跟着直播出来，想必节目效果更加精彩纷呈。
现在大家比起关注棋盘上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的形势，更加关注镜头下，时煜的表情。
结果刚才那一下，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快要超时还不下，心脏都要吓停了。
王博士也被这一下吓愣了。
刚才那是啥啊？
在他的视角中，刚才时煜的落子和拍子速度只能称之为光速，空气中残留着肉眼难以望见的轨迹。
这手速，才是真正的挑战人类极限吧！
而他刚才极限手速下出来的棋是.
“啥玩意啊这是？这一跳，不明摆着是一步后手吗？”
聂岚看着这招棋，不禁一愣。
看上去是像在威胁黑棋的连接，实际上根本分不断。
防御作用也微乎其微。
其它的棋，哪怕他看不出有多好，起码也看不出有多坏。
唯独这手棋，好处是真的没见着一点，净剩坏处了！
这不是一个纯纯的后手吗？
62.4%！
zero也给出了同样的看法，对这手棋不以为意。
王博士认真审视了下局面。
以他的水平都能看出，这局绝不会演变成上局那样的大规模对杀，从而被他捡到和棋的勺子。
第105手，飞出！治孤！
棋局仍在撕咬！
5手.
10手.
15手.
时机成熟了！
126手，凌空鼻顶！
紧接着，二路一托！
【来自时煜的情绪值  777！】
鬼魅的混沌之气忽然在棋盘上爆发开来，从对手到棋迷，无一不在发出“纳尼”的声音。
王博士也大惊失色。
令他担忧的一幕，终究还是发生了。
72.8%→38.6%！
“相、相关联的好手！与刚才那步后手跳形成了绝妙的配合，立刻就把黑棋的尾巴割了下来！”聂岚难以置信地惊呼。
十几手棋之内，刚才还被认为是莫名奇妙的后手跳，此刻却精准点在了黑棋的“形”上，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奶奶的，时煜是怎么想出这手的？赛后一定要问问他！”聂岚直跺脚。
“那他也只能回答是灵机一动下出来的。”鹿思竹说。
“这倒也是.”
十秒钟的思考时间，当然只能是天赐般，恶魔般的灵光一闪。
来自围棋之神的微笑。
来自命运女神的垂青。
此刻全都光顾了他！
“要进官子战了！”
恍然间，最后一个战役结束，棋局已经进行至了200多手，白棋带着微弱到近乎透明的优势进入到官子争夺阶段。
如果是初代，哪怕是二代ai，下到这个份上，这点优足够时煜赢下最后的半目了。
可这是第三代ai，真没把握敢打包票时煜能稳赢！
38.6%！
47.7%！
50.2%！
王博士的脸上再度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再次下出超越ai的神之好几手又怎样？
先前的优势积累足够大，再加上zero的官子的确滴水不漏，密不透风，这点劣势，想扳回来简直不要太简单！
你，已经错过了这局的胜利机会，认命吧。
第289手，粘回二子！
99.8%！
黑棋领先0.5目！
赢了！
这盘，胜利对zero而言，已经是唾手可得！
王博士确认已经万无一失，就等着时煜投子认负了。
可他抬头观察了一眼时煜的动态，发现他的神色浑然没有要输棋的沮丧，反而越来越自信，仿佛胜利近在咫尺。
怎么回事？
他难道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要输吗？
还是说他判断错了形势？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王博士心中酝酿。
然而。
除他之外，场外所有人都看清了这盘棋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粘劫收后？”聂岚瞪大了眼睛。
“嗯，是粘劫收后没错。”鹿思竹点头。
粘劫收后。
这是只在数子法条件下才成立的胜利条件。
也是围棋中最极限的赢棋方法。
通过争夺最后一个单片劫来确定最后的半目归属。
与一目棋相比，这个看似仅有半目的劫争，当然得拖至最后再打。
可随着劫争进行，先穷尽劫材的一方，必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粘住这半目，自己却全盘无棋可下，只能自我主动停一手。
而在中国规则也就是数子法的规则下，每颗棋子都相当于一目。
就是这一手棋，刚好一目的出入，能让本来要输半目的棋，变成赢半目。
这也是数子法相较于日韩数目法的唯一不同。
许多日韩棋手来中国下棋时，经常忽略掉这个规则，从而莫名其妙被对手赢下半目。
毕竟，这粘劫收后的情况，实在太罕见了。
没想到，它居然要发生在这场旷世人机大战的最后一盘！
提劫！
时煜率先提掉这个单片劫。
zero也不甘示弱，找劫，反提！
下到这个地步，王博士也终于看出来了这个粘劫收后。
尽管胜率依旧显示100.0%，但那已经没意义了。
在内部测试情况中，粘劫收后的情况也出现过许多次。
尽管zero能应对正确，但在显示上，它只会显示100.0%。
而一旦劫败，它则会迅速归0。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个bug。
真正的胜率，王博士已经看不到了。
失去实实在在的数字之后，空洞般的恐惧包裹了他。
提劫！
找劫！
提劫！
找劫！
世界终于变清晰了。
云朵开始流动，光影开始穿梭，棋局之外的景物也看得越来越清晰，世界不再是单调的黑白二色，场外人群的欢呼声也越来越清晰.
一切都在变得美好，唯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像是被吸进深不见底的海水里。
“真是一场.美好的战争啊。”
时煜低声感叹道。
最后一手——
第339手，提劫！
【来自时煜的情绪值  max！】
这是黑棋最后的劫材。
而白棋，刚好已经没有劫材了。
zero的面板上正显示着残酷的数字0。
最后一盘棋
最后一个劫材.
最后一个单片劫
最微小，最极限的胜利，拿下了最昂贵的一盘棋。
“这就是胜负吗？真是太残酷了”王博士像老了好几十岁一样，颓然道。
上百目的胜利和半目胜，没有任何区别。
同样，上百目的惨败，和半目极限憾败，也没有任何区别。
二者之间没有任何中间地带。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叹息之墙。
神明也只能留下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像是领悟了这世间最残酷的法则一样，王博士从棋盘前向后倒去。
“本局时煜获胜！人机大战落幕，人类方以五胜四负一平的战绩，战胜了aphgozero！”
结果宣判的一刻，大门被聂岚带头推开，喜庆而入。
“干得漂亮，我就知道——卧槽！时煜怎么倒了？”
看着倒在地板上的时煜，聂岚浑身一震。
看样子，是这五天比赛强度太大，弦断开的一刻，整个人都焉了。
这样的事在围棋史上也发生过。
远的有赤星因彻吐血名局。
近的有某次农心杯，姜昌浩不知道几连胜之后，回酒店房间里就晕了。
话说，时煜倒下属实情有可原，怎么王博士也倒了？
你不就一个碳基臂膀吗？怎么你消耗也这么大？
也行吧，只有这种双方战至力竭的局，才配得上如此传奇对局。
“快，快点把我事先准备好的氧气瓶搬过来！把我的好哥们时煜奶回来！”
忽然记起自己早有准备，聂岚不禁为自己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感到自豪。
“没这个必要，氧气瓶留着救对面吧。”
鹿思竹一边说，一边摘下了还戴在脑侧的耳机，挽起层层秀发。
“嗯？”聂岚一愣。
她向前走出一步，径直迈向昏迷不醒的时煜。
胸口玲珑起伏，重重一个呼吸——
犹如白鹿饮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下身子，露出天鹅一样修长的颈脖，吻了上去。
人工呼吸。
“嗯？”
“嗯？”
“嗯？”
所有人的思路都断电了，连摄影师扶摄像机的手都抖了抖。
一束光破开了海底的黑暗，令时煜微微睁开眼睛。
而后是一双白皙又温柔的手，紧紧抱住了自己。
柔和。
温暖
熟悉。
时煜也下意识回应这股力量，被它拽出孤独的深海，一眼见到那张令人安心的面容。
“我这是棋下着下着下晕了？”
时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靠在地上，周围都围满了人。
“欢迎回来。”
鹿思竹扭过身去，用侧影开口，声音也有些奇怪，像是掺了蜜的柠檬水，甜腻中带着一丝异样的羞涩。
时煜想绕过去看看她的正面，结果没想到她直接利落地背了过去。
不仅她这样，其余人的反应也同样不自然，像是小时候和朋友们合看《多啦a梦》漫画，刚好看到静香洗澡的那一页，分明想将目光挪开装正人君子，但就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瞄。
聂岚背着手，面向窗外灿烂的夕阳：“青春.真踏马好！年轻人就得这样！”
李弦铁则有些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太太感人了！时煜！我承认这方面，我离你还有一段距离！”
姜昌浩则局促嘀咕道：“我建议，还是含蓄一点比较好”
夜神辽也在抹眼泪：“麻的，我也好想这样”
时煜凌乱了。
好家伙，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一个个全都变成了纯情小伙！
“时煜.”
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在聂岚氧气瓶的帮助下，王博士也挺了过来，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
“干得漂亮.你创造了奇迹”
被他这么一说，时煜的思绪才从周围古怪的氛围抽离出来。
是啊，自己赢了。
赢下了不可能赢下的对手。
创造了不可能创造的奇迹。
他的使命，已经彻底结束了。
一念豁达后，他将手高高一举，比出胜利的v字，像往常那样喊道：
“拿下！”
依旧只是简单两个字，仿佛和他以前赢的棋没什么不同。
人机大战十番棋。
圆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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