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泉山蛟鱼古意柳（下）
人妖二界分界线，凡仙山西南侧一处三进院落中，一个白发男子正将双脚浸泡在池水中。
他身上穿着的亵衣松松垮垮的半裹着身子，露出半边胸膛来，右手撑在湿润的岸边，左手轻轻的放在嘴唇旁，刚好遮住了那颗嘴角的美人痣后，整张脸显得有些冷峻起来。
三月池水冰冷刺骨，可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寒意一般，面上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在池水中晃荡着白皙的双脚，溅出不少水花来。
“柳如意。”
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唤他，柳如意却头也不回，只是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
身后的是一个粉发粉眸的年轻女子，粉色的长发用一根簪子簪着，眉心一点粉色花钿，衣着虽然简单，却显得妩媚动人。
“柳如意，你来这多久了。”身后的粉发女子这么问他，却好像又说错了一样，改口道，“我是说，我把你抓……呃，是把你带到这里来有多久了。”
“三年吧。”柳如意低头思索了一番，这么回到道。
蛇妖却露出了一副无奈的模样。
“三年……外之世变宜甚大者乎……”
柳如意犹豫了一会，还是这么问道，三年，外面的世界变化会有多大呢……
这三年，他很少出院子，蛇妖要出门盗些宝物的时候他只是化身为一柄玉如意被蛇妖捎带出去，也很少看到外面的模样。
虽说她倒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自己，却好像是变样的囚禁。
蛇妖点头，迈着步子半蹲在柳如意的身边，低头看了会波光粼粼的水面，面上也有了些笑意，像极了一个怀春的少女。
柳如意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蛇妖更多的想法他还有些摸不太清楚，只能勉强猜测到一些。
她自从搬到这边来了之后就一直是人形的模样，很少变回半蛇的样子，毕竟这是人界，以蛇妖的姿态的确是不算太方便。
蛇妖又蹲了会，似乎觉得蹲着不太舒服，于是脱了鞋坐在了柳如意的边上，学着他把双脚浸入了池水之中，然后把头靠在了柳如意的肩膀上。
她本以为柳如意会有些抗拒的推开她，但是并没有，只是不再晃着双腿，托着下巴的左手也放在了地上。
这还是头一次。
蛇妖看着水面有些模糊的倒影，面上也收起了笑意。
她第一次这样靠柳如意的时候，柳如意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后来时间久了，虽说不再发脾气，却也念叨着“吾不喜妖精的气息”这种话，也不让自己靠近。
这倒是头一次。蛇妖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妖，是否柳如意对待自己的态度会不一样？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若不是妖，只怕连柳如意都见不到。
“外面的世界变化倒是不大，人界的君主大寿将至，应该也该换位了吧。”蛇妖慢慢的说着，跟柳如意讲述着外面的事情。
“东北方的凡仙山山顶，有个盘丝洞，听说是一个万年饕餮王创立的，说什么只要有缘人就可以去，但他说得模糊，很多去了也不让进。”
“万年饕餮王？”
蛇妖说得认真，柳如意也听得认真，两个人就这样靠着聊了起来。
“对啊，听说这位洞主就是混乱末期陨落的那位上官一族的饕餮王，这次应该是转世吧，虽说是转世，看起来实力大不如前了，不过他现在精通药理，算是一位名医了。”
柳如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想象，万年饕餮王竟会使医。”
蛇妖也笑了，继续说道：“以前我从未听说过他收徒的事情，不过三个月之前，听说他一次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熊妖，传闻是上官一族最后的孩子，另一个是兔妖，来历并不清楚。”
“上官族之脉岂是熊妖？此真难想了……”柳如意面上露出许些疑惑的表情。
“如果那洞主真是饕餮王，又怎么会收同族的孩子。”蛇妖看着柳如意的表情，笑着跟他解释道，“但是如果那孩子只是赐姓呢？上官一族的血脉在混乱期末期就已经灭绝了，如果没错的话，这位转世的万年饕餮王应该就是最后一位饕餮了。”
柳如意点头，蛇妖这话倒也没错，上官一族的血脉早在混乱末期就与当时的家主一起陨落了，连缘由都不知道。与他们一起陨落的，还有九尾狐妖纯狐一族，不过相比于上官族的全部陨落，纯狐一族却留下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就是后来的妖宫宫主，不过在三年前就被罢免了。
“上古妖兽，虽说是上古妖兽，既然天命只允他们存活在混乱期，那么他们一族能活下一两个也算是不错了。毕竟……”蛇妖微微眯起粉色的眸子，然后叹了口气，“天命不可违。”
蛇妖感受到柳如意的身子一颤，然后突然转身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
蛇妖有些猝不及防，直接被他压倒在了地上。
“尔言……天命不可违……”柳如意那还带着许些泥土的双手撑在了蛇妖的肩膀上，一双紫色的桃花眼睁得很大，眼眸中微微有些颤动。
“天命不可违……”
他的腔调中也带上了许些颤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此时的蛇妖也顾不上白色的衣袍被背后的泥土弄脏了，只能睁着一双粉色的眸子看着柳如意，肩膀被柳如意摁得生疼，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吸着气缓解一下肩膀的疼痛。
过了好一会，柳如意突然将头埋在蛇妖的左肩处，侧着脸低声的说着些话：
“可吾想违，吾想寻神女娘娘……”
“可神女娘娘不见了……”
“吾欲往天界……”
“吾欲知神女娘娘何不待我，将我弃于凡间，吾想不明白……”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似乎在克制着情绪，蛇妖愣了愣，但很快就将手放在了柳如意的背上，一下一下的安抚着他。
“也许，神女娘娘只是不小心把你遗弃了吧，她怎么会不要你。”
“一切皆为天命所为吗？”
似乎有什么温热落在了脖颈处，蛇妖有些想不明白。
“这是缘，你与神女娘娘的缘，等缘到了，你与神女娘娘就会见面了。”
“可缘何时乃至……”
蛇妖这是头一次见到柳如意如此模样，似乎有些脆弱，没了以往的高傲正经，到像个孩子一样询问着一些问题。
这个问题蛇妖有些回答不上来，只能抚摸着柳如意的脊背。
“也许，缘已经到了。”
许久，她才这么说道，但柳如意的呼吸声已经平缓了下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蛇妖躺了许久，又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叹了口气。
柳如意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天已经黑了。
不久前的感觉似乎有些虚幻，柳如意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对着蛇妖这番模样。
妖……
都是坏的。
这是柳如意自诞生的那一天就被灌输的概念，后来，他也是这样教导着柳如酥柳如故两人。
他应该是神君，如酥如故日后也会成神的……
这么想着，柳如意又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次的梦似乎很是复杂，有惊慌的声音，也有茶杯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有……
蛇妖的声音。
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有些刺眼。柳如意抬手挡着阳光，很快，就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身边……似乎躺了个人。
准确来说，那个人就是蛇妖。
“蛇……妖？”
蛇妖似乎只是静静的躺在边上，听到柳如意的声音，她才侧过头，用着那双粉色的眼睛看着柳如意。
不同于往日的妩媚，此时的眼睛却有些空洞无神。
“你……”
“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就算柳如意再不明白，也知道昨日夜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
“没事。”她还是重复着那两个字。
柳如意住嘴了，这种事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不对，就算对方是妖，他也说不出那种大义凛然的话来了。
何况那是她。
“蛇妖，我……”
“其实我有名字。”她这么打断了柳如意的话，“你没必要一直喊我蛇妖蛇妖的，你都喊了三年了。”
“那……”
“风碎碎。”
“风岁岁？岁岁平安的岁岁？”柳如意有些发怔。
“石卒碎，也算是碎碎平安吧。”她的声音依旧妩媚，却因为多了几分沙哑而变得有些阴沉了起来。
“碎碎平安……碎碎……”
风碎碎叹了口气，道：“你总是认为你高人一等，其实并不是……我承认我变相囚禁你三年的确不对，昨日的事情我也并不怪你，不过说实话，我肩膀疼，你给我揉揉吗？”
柳如意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捏着风碎碎的肩膀。
风碎碎倒是头一次看到柳如意这样听话的模样。
柳如意也是头一次看到风碎碎如此模样。
在柳如意的眼里，风碎碎一直是一个妩媚，或者说妖娆的人，言语中永远都是有着诱惑的感觉，而不是现在这样有些死气沉沉的。
整个房间就这么安静了下来，风碎碎不说话，柳如意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捏着风碎碎的肩膀。
“好了好了。”
风碎碎翻身从床上坐起，笑着看着柳如意道：“你倒是生得妩媚，我都比你差了不少，我先回我自己的院子了，你若想来找我也行，不过我可扛不住你。”
她的语气中多了些俏皮的意味，但却让柳如意心理隐约有些发慌。
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还与以前一样，隐隐约约中却又有些东西变了，柳如意说不清楚，也有些看不明白。
直到一天早上，就像是三年前，他化形的那天一样，阳光很温暖，微风轻拂，吹得树叶也哗哗作响。
还是那样斜斜的靠在池水边，似乎与以前一样，与三年前化形的那天一样。
然后一股香气涌入鼻腔，柳如意一怔，这股香味好熟悉……他抬着头看着不远处，那里站着一个半蛇半人的妖精。
那妖精有着一头粉色的长发，此时正用一根圆玉簪子束起，两条柳叶眉，一双淡粉色的眸子，眉心一点花钿，唇红齿白。半身绿衣罩体，半遮半掩，露出修长的脖颈与白皙的半边酥胸，一条极长的蛇尾支撑着整个身子，倒是显得腰极细。
柳如意记得这身打扮，那是三年前风碎碎带他离开古庙的装扮。
可是现在，这身打扮又是什么意思……
“风碎碎？”
风碎碎只是笑，站着不远处笑，而柳如意的眼前却越发模糊了。
“如意，你以后会成为神君的。”
与三年前似乎一模一样，只是不同的是，三年前闭上眼之前的最后一幕，是风碎碎朝着他伸出手，而三年后，却是风碎碎离开的背影。
等柳如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近暗，四周空空荡荡，唯有双脚依旧浸泡在池水之中。
他抬起脚，低头看着池水，似乎已经忘掉了什么，却又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吾……此乃何处？”
柳如意仔细想想，最后的记忆似乎停在了一只蛇妖抓走他的那一刹那。
在古庙里，然后昏迷，一个粉发的女子朝着他伸出了手……
那那个粉发蛇妖呢？
“哥？”
柳如意的身子微微一震，那个声音太过于耳熟了。
那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女，脸有些圆润，看起来有些娇憨可爱。
“如故？”
柳如故一头扑进柳如意的怀抱里，本以为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柳如意却突然突出一口血，然后晕了过去。
“哥？”
这一下，吓得柳如故六神无主，不远处站着的耀诗走过来给柳如意把了把脉。
“让他好好休息就好了，他没什么大碍。”
在柳如意出现的那一刻，耀诗感受到了一堆记忆争先恐后的涌入了脑海之中。
有关于柳如意的，也有关于一个墨发男子的。
预知……又触发了吗？
从他遇到上官墨子开始，他就有了这种能力，似乎能预知到日后的一些事情。
柳如意这一晕就晕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后才知道盘丝洞是个妖精聚集地，而如酥如故二人在这还待了很久……
“气煞我也！”看到柳如故进了房间，柳如意气的直拍桌子。
“哥，你不会也要学着那些修仙的人辟谷吧？你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魑魅，吾乃如意之神君，不屑于鬼怪为伍！”一说起这个，柳如意就气得心尖尖疼，“汝亦神女手中玉净瓶里之柳，岂能与此魑魅杂！”
柳如故指了指身后站着的柳如酥：“呃，如酥姐姐也混在一起了。”
“其一条龙与群妖聚如何言！”
“她不是龙。”
柳如意愣住了。
“她是蛟。”
柳如意抿了抿唇，还是有些气急的样子：“虽非龙亦不可！”
“你别这么迂腐啦，他们真的挺好的，而且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何事？”
“清铃姐姐可能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神选命定之子。”
后来啊，柳如意亲眼看到默清铃为了一株满天星而忙里忙外，神选，应该是这样的。
不论对方的种族，追求着平等……
后来，柳如意就很安心的待在了盘丝洞，隔了许多年后，盘丝洞来了一个人类，尽管那个人瘸了腿，还整天念叨着他那所谓的“神明”，但是柳如意第一次放下了神君的架子，恭恭敬敬的对着那一个人类行礼。
他总觉得，这个人不一样。
直到有一天，柳如故看着他，问道：“哥，风岁岁是谁啊？”
“什么？”
“你来盘丝洞之前，昏迷了三天三夜，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岁岁平安的岁岁。”
“不，不是岁岁，是石卒碎，碎碎平安。”
下意识的，他就这么解释道。
“那那个人是谁？”柳如故托着脸，好奇的看着他。
柳如意沉默了。
那个人是谁？是他忘了吗？
风碎碎，碎碎平安……
平安……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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