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不许说话
宣四年似乎很喜欢这里的吊床,不但不走,还在吊床上睡了过去。就像当时藏在他府中时一样自在,也丝毫不担心宣六遥会趁他睡着给他来一砚台。
当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听到身周有克制的呼吸声,似乎有人正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什么人鬼鬼祟祟?
他心下一紧,佯装仍熟睡着,右手不经意地摸上了放在身侧的长剑剑柄上。
有人轻笑一声。
那笑声听着像悦耳的撕帛之声,想来其人也是一位任性的大小姐。
他微微睁开一条缝,映入眼的,果是一位长得霁月明日似的娇俏少女,大眼睛乌黑发亮、清澈有神。这少女,曾经跟他学过一段时日的剑术。那时,她还是个女童,如今,却是要以礼相待了。
“白师父!”
她欢快地叫了一声。
那时,她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声白溪山。
宣四年一下子觉着变回了白溪山,不由得笑了起来:“小丫头,逃学了?”
“今日已经下学了。我们一到这林子里来就看到你。”
下学了?
什么时辰了?
宣四年坐起身左右张望,猝不及防地,眼里撞上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曾觉得这个人即便烧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可此时见着,却又觉得,或许,她只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她穿得并不华丽,只一身常服,素淡得很。只是从前束起的头发已经挽成发髻,一眼便能让人看出,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似一株未开满的翠梅,热烈而青嫩。
她的神情并不讶异,只认真地审视着他,像是在看他可有变化、可有歉疚?
有。
自然有。
席天幕地的往事与愧疚,如滔天的海浪拍上礁石,瞬间将他拍成一个品性卑劣、忘恩负义的龌龊小人。
他在她的目光中成了一个罪人。
连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
他落荒而逃。
那种挫败,比篡位失败还要可耻,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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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见着四皇兄了?”
已是夜幕降落。床帷后,宣六遥和桂无苔铺着被子,准备睡觉了。
“是。”
“你还恨他吗?”
他问的,是她心中还有他吗?
桂无苔语塞了一会。
她不知道。
她从前会以为再见他时,会心痛,会伤心。可今日见着,似乎并无想象中的那般地动山摇,不过一阵林风呼啸过。
仅此而已。
她的心里凉凉的、空空的。
男人嘛,或许都是薄情的。即便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厚多情的宣六遥,不也是为了避祸,将心上人送与他人做妾么?
她的沉默,让宣六遥误会了:“四皇兄有他的苦衷。那时你还只是个顶了旁人名头的小捕快,梅太后断然不会让他跟你在一起,只怕会给你引来祸患。不得已只能放下你,也是为了护你周全......”
他絮絮地讲着,桂无苔躺下,翻了个身,只留了个背脊给他。
“哎,”他凑过去敲敲她的背,有些话,他想说,可又觉着似乎有些羞耻,想了又想,他想,世间的规矩算什么,成全真心人才是真道义,“不如,我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然后和四皇兄约好,把你送过去......”
桂无苔忽然回身,诧异地看着他。
他觉着两股有些打战,咽了口唾沫:“我是说真心的。”
啪!
啪啪!
嗵嗵嗵......
嗵!
片刻后,宣六遥从冰凉的地板上艰难地抬起头,周身是被拳打脚踢过的疼痛。他怅然心想,有个做过捕快的娘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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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到了苏四海行刑的日子。
东城门外,圈了一块好大的地方,供百姓们观赏。苏四海身下空空,仰面朝天,只四肢与脖间套上了绷紧的绳索。
碧空如洗,连一片云也没有。
却沉沉的,一会儿笼着一层名为死亡的阴影,一会儿又浮出宣四年和宣六遥的面孔。
他曾沾沾自喜,自己身为一方大将,与两位亲王又私交如此之好,滔天的富贵与荣华就在一步之遥。
然而他踩空了。
他看到两位亲王被在囚笼里呼救时,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恍然大悟,他被这两位卖了。卖得连裤衩也不剩。
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这两个亲王。
他没有多做挣扎,也没有喊冤。
喊冤,将两位亲王拉下水,对他来说,不体面。
他只会在地府门口守着,等他俩的阴魂下来时,他一定会将他俩咬得支离破碎,连胎也投不了。
咚咚的鼓声响起,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行刑的时刻到了。
仿若被鼓声吸引,天空上飘过来一大朵黑层层的乌云。那云里似乎包裹着活物,苏四海定睛看了一眼,果然两只黑漆漆的圆眼睛正从云层里盯着他。
这是地府里的牛头马面,等着拘他飘起的魂灵么?
咣!
一声锣响,五根绳索瞬间绷得笔直,它们还在往外拉,要把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他的身子,拉成几个大小不一的肉块,血肉模糊得像屠宰场上的猪下水......
顷刻间,那黑云搅动起来,东城外忽地起了一阵狂沙走石,吹得众人皆闭上了眼睛。
苏四海也闭上了眼睛,却觉头处的绳索一松,随即手腕、脚处的绳索依次松脱,有人抓紧了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扶起:“快走。”
快走,走去哪儿?
苏四海脑海里咣咣当当地想着,脚下却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人往人群中走,又推开那些正闷着头遮着眼互相推搡的围观百姓,茫茫然地挤了出去,被塞进了一辆马车。
周遭一下子安静许多,只听得马蹄声急,他甚至看到有带刀侍卫掀开厢帘往里看,却对他视若无睹地放了过去。
又是马蹄声,敲在青石板的声音,急促而清脆。
他转头四顾,虽有人紧紧捉着他的手臂,他却未在这车厢内发现任何一人。他低头看自己,却只看见了车厢中的坐凳与垫褥......
原来,一切都是幻境。
是那颗不甘心的、失去了身躯的头颅在干瘪前制造出的幻象。
他往后仰去,长叹一声。
“别出声。”立即有人提醒了他一句。
他茫然四顾,仍未见到何人。可那声音,像是宣六遥。他老老实实地闭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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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马车慢了下来,进了一道门,又慢慢停了下来。
有人在他身边低声说道:“跟我下去,不要说话。”
厢帘掀开,苏四海看到有个马车夫正坐在车辕上,他下了车,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马车夫竟是宣六遥的那个长相清秀的随从。
不容他多想,他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拉进了一片树林,在最深处有一道围墙,围墙边搭着两只鸡窝。鸡窝上,有一只木箱子,木箱子上是一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仆人穿的。
“把这衣裳换上。”
身侧的声音又响起。佘光里出现一个身影。
苏四海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宣六遥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的身边,脸色肃然:“快点。”
“哦。”
苏四海懵懵地,依言换上了那套仆人的衣裳。
“坐下。”
“哦。”
他觉着自己成了一条听话的狗,主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脚下明明是泥土,他却毫不犹豫地坐下了。
宣六遥取来鸡窝上的木箱,从里头取出各式细针和粘粘乎乎的东西,在他的脸上摸来涂去。好半晌,宣六遥站起身,在他脸上左右审视了一会:“记着,往后你是木王府里的一名仆役,名唤阿升。你平日就在这林子里喂鸡,等风头过了我再把你送走。”
“哦。”
苏四海觉着自己木木地,如同一个木讷的仆役一般只会应声。
换下的囚衣燃起一团火花,不一会儿,只剩下一堆灰烬。
“好了,沿着围墙走,你会找到茅房、厨房、睡觉的杂役间,不许跟人说话,也不许在此间解手,若有违反,我即刻把你送出府外,任你自生自灭去。”宣六遥凑近他的脸,威胁道,“我其实是个妖道。你若想堕进无边黑暗,大可把我的话抛到脑后。”
宣六遥的杏核眼黑白分明,黑眼珠清亮有光,却在一瞬间似漫上无边黑夜,眼神幽幽,深不可测。他明明长得极是俊秀,苏四海甚至觉着此刻心内仍有些许悸动,可还是被吓得连声应诺:“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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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四海听着宣六遥的话,白日里蹲在鸡窝旁,把手中的黍米一粒粒地扔进去,也不嫌费事,消磨时间罢了。
有时也会将它们放出来,跟在后边看它们寻虫子、啄虫子。
他跟在一只羽毛最鲜亮的公鸡的身后,一步一低头,一步一低头,直到看到树下出现一双脚。
那脚左脚搭着右脚,状似很悠闲。
他沿着脚往上看,黑鞋、素色绢裤、浅蓝色袍子,腰间挂着一颗不算大的玉石,手掌修长、脖颈细长、肌肤白净、唇色红润、眼睛如柳叶,细长而好看,眉尾疏淡,额头略嫌窄了些,头发束在一块浅色绢布中......
他又从头顶往下看,面容清秀,眼带戏谑,年约二十不到,身形略瘦却顺滑,端的是一个好小子。若是在西北,大约是要将他收入帐.....军中。
可在这里,却是一句横话也不敢给的。
他堆起谄媚的笑:“小哥,可是皇殿下何吩咐?”
啪!
却是一记耳光。
苏四海勃然变色,手往腰间摸去,却是摸了个空。他如今已不是大将军,而是藏匿在木王府中的一个死刑逃犯。
“皇殿下怎么吩咐你的?不许跟人说话,这才几个时辰,你就忘了?”
“是,是。”
又是啪的一记。
“叫你不许说话,你又说?”
“......”苏四海张了张嘴,欠身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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