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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筛选男四


四月天,白昼热,夜里凉。

        晚上十点的广州,暴雨还在下。禾苏工作室的主栋半掩了门,七八个人在里面开男四一选的小会。

        “笃笃——”的叩门声响了两下,村口门卫老王从透光的缝里传进去一句话,“老官,没人来,我关大门了。”

        “关吧,谢谢您啊。”回话的是官胤,他爹没空,他难得会在这种事情上帮衬一把,“回去的路上小心!”

        老王应了一声晓得了。

        官胤探出头来,朝他挥挥手,顺手把大门也带上。

        乡下旧式木门,看着破,其实牢固得很。就是容易掉漆,还是大块大块地掉。漆一掉,门上贴的对联也容易掉,左边那联坚韧地扒在门上,接受风雨洗礼,右边的已经折了腰,白面露出来,盖住了红底黑字。

        门不是城里的单开门,是双拉门,门背上横了根闩。闩上挂了把黑伞。

        官胤啧了一声,伞忘还人家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努力思索一番,撑伞摇摇晃晃回工作室之后,他就窜进了他爹那间试戏屋,一路看到结束,也没再见着那个白衬衫的少年。

        不在他爹那儿,那就在程策那儿。

        程策是官禾苏入行十五年后第一个提拔的青年导演,有才,选角儿的眼光特别灵。脾气硬,不服输起来连官禾苏也照呛不误。才四十,斩获导演奖的电影已经拍了两部。在手头筹备的这部剧里,他担任副导演。

        “哥,有没有一个人……”官胤厚着脸皮蹭到程策身边,他正戴着副老花镜,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双手抱膝,认真审视摄像机里头的画面。眯眼认真的模样,像个班上正组织一起看电影的小学生。

        “我是你叔。”程策指着摄像机,偏过头对身旁的官禾苏讲,“我后来又从头看了一遍,你看他站立的姿态。”

        “叔。”官胤本来想拍他马屁,把他叫年轻点儿,谁知道人家根本不吃这套。他蹲到他身边去,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就是有个人,他叫什么……”

        “这个商宸宁。”程策没在意官胤问了什么,他抓过脚边的打分本,用笔尖指着摄像机那块小画面,“准备时间两分钟,背下了台词。”

        官胤听到什么宁,也把脑袋伸过来看,镜头里,一个白衬衫的少年,攥了把扇子,一段行云流水的开扇抛扇,真的像什么天山白鹤梳羽似的。

        就是他!

        “他怎么样?”官胤把视线挪回到程策手里的打分本上,唯一一栏空白没打分的就是他,可名字被圈了红。

        “能怎么样,不符合!”程策和官禾苏把这段影像又倒回去重新看,谁也没理会官胤。回答他这话的是秦薇,选角导演。

        官胤不懂拍戏这行的这啊那的,他有话直接问,“不符合你们在这儿反复地看?”

        “男四,他不符合,不代表没有他适合的角儿。”秦薇站到他们的身后,微微躬了腰来看,“不愧是学古典舞的哈,这身段是一顶一的漂亮。”

        是学古典舞的。

        官胤愣住了,两眼盯着摄像机发呆,他好像连古典舞这三个字都不理解。但他想起了触到他手掌时摸到的厚茧,还有那幕珠帘雨下他的薄背。

        “他们那个团,我女儿特喜欢他。”秦薇拿了个苹果,“嘎嘣嘎嘣”地咬,“要不是老程太凶了,我都想问他要个签名。”

        “我不是对他凶的。”程策一提起这话茬,火气又噌噌地往上冒,“面了一天,资料上写的是演员的,都他妈跟来演偶像剧似的,唯一一个演得正常的,还他妈竟然是偶像!”

        一番话,说得官禾苏都笑了,“吃点苹果,降降火。”

        古典舞?偶像?

        官胤摸不着头脑,“他是偶像?”看气质不像,怎么看都不是他印象中的大金链子、抓个麦、在台上蹦蹦跳跳地嗨的那一挂。

        “是!我们几个当时超级诧异!”秦薇翘出一根指头,点着屏幕,“他是个选秀出身的男团队长,平常也是搞小年轻唱啊跳啊时尚音乐的。”她看着官胤,“就你们爱的那一套,他好像没比你大多少吧。”

        “谁爱了。”官胤皱眉吐槽。

        五分钟写出来的歌配上三分钟写出来词,加上耗费一个礼拜编出来的舞,就搭上小明星一个月的时间去排啊练的,几个不同水准的东西拼凑在一块儿。谁爱了?

        “当时他没进门呢,我提醒了一句,哎这下一个是偶像,无表演经验。然后老程的表情立马不好看了,小乐一直在旁边低声安慰他。”秦薇开始学曲小乐的语气,“别生气啊,闭眼看完拉到啊,拉黑删除一条龙就完事儿啊。”

        曲小乐也是选角导演,不过比起选角,他更擅长挑选美工团队给出的服化设计。他下巴抬了下,指着屏幕,语气严肃,“我当时不看好。因为一般来说,偶像在镜头前,仪表神态,包括那张脸,整个形成的气质,是没办法跟演员比的。我们一大部分的演员,他们的姿态是□□过的。是有镜头美感的。”

        他上前把视频调回到一个画面,商宸宁挑眉那段,按了暂停,“他比演员更不一样的是,他也接受过审美熏陶和□□,只不过是以舞蹈的方式获得的。”

        官胤调换了个位置,挤在他爹和程策中间。

        官禾苏摇了把大蒲扇,锅盖似的往他脑袋上扑了一下,“干什么你?”

        “给你们提参考意见。”

        官胤讲完这话,秦薇和曲小乐都笑了。

        屏幕上的商宸宁一挑眉,一抬下巴,不怒自威。他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转换,不会出现五官乱飞的丑相,一切情感跟着他的台词、身段走,像绵延的流水。

        或许是长相的缘故,他不是偶像剧里的一眼帅哥,没有浓颜的霸屏感。他确实是剑眉,确实是凌目,确实是高挺的鼻梁,确实是艺术品似的的颌线,可糅合在一块儿,被典雅的气质冲成一杯茶。寡淡得恰到好处。

        他这一挑眉,却演得不是轻浮浪荡的公子哥儿。脱掉了白鹤般的伪装,倒像是什么寒天雪地的山涧崖壁上,伏了一只下山虎。

        “我看他,演得……”官胤把屏幕上的他,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半天没想出一个漂亮的词,“挺好。”

        “没说不好呀。”曲小乐也夸他的台词和情绪融合,“阿甲先生有句话讲,过火声腔洒狗血,繁琐动作炒鸡毛。他很自然,不为了哄氛围而去完成一个动作。但他不符合。”

        官禾苏用蒲扇柄子敲敲他的头顶,“意见大师,我问你,你觉得他演的是个什么性格?”

        他有鹤的气质,演出来的却是虎。是猫着身子,压抑了斗性的样子。

        官胤不是专业的,讲不清说不明,半天才拿官禾苏的拍过的角色举了个例子,“像你拍的那个《太平五十年》里边,画鹤的薛稷。”

        听着像胡说八道,官禾苏却来了兴趣,他把身体转过来对着官胤,父子俩,都穿着老头衫,一个屈膝坐在矮小的板凳上,一个亚洲蹲、撑着脑袋。

        “你知道薛稷画鹤是什么意思?”

        官胤才十九岁,又是从小跟着妈定居美国的,中国传统文化了解的极其少。他把头一摇,“不知道啊。大概……他也觉得鹤干净好看?”

        “有人爱鹤是吉祥富贵。”官禾苏把蒲扇扇出来几道风,徐徐的,“薛稷画鹤,是因为他就是鹤,他是文人,是隐士。”

        “所以才说他不符合男四嘛,男四的设定是个风流纨绔的人物。”秦薇附和。

        曲小乐啧了一声,发现新大陆似的拍拍他的肩,“老官!你别说,他念台词的抑扬顿挫以及分段,是不是有你这部剧薛稷那个演员的味儿?!”

        “就是那种味道!”秦薇也把自己的打分本掏出来,递到他面前,“他演完,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台词。我问他有没有系统性地学过,他说没有。”

        “正常嘛。”曲小乐看她簿子上记录的几个短问题,“他是偶像,公司估计也没花钱往这个方面培养过。”他说完,又冷笑了一声,“估计以后也不打算花这钱培养。现在市场上,偶像都玩那套,比谁更烂,反正有配音演员不是。”

        “最起码,有模仿过。”秦薇说完,立马把话题转到官胤身上来,“你小子不错嘛,还看过《太平五十年》。老官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又不是我要看。”官胤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是我妈,电视机开着,天天循环播放你那几部剧。”

        官胤一提他妈费安,老房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顶上的老电风扇呼啦呼啦地转。

        官胤三岁的时候,爸妈把婚离了,孩子判给费家。这个消息很突然,像个鱼雷砸在了娱乐圈。那时有几家娱乐报刊的编辑,写新闻很难听,一份标题为“这段不被看好的婚姻终于在十年后结束”的报纸,飞进了千家万户的信件箱。

        正文恨不得把官禾苏批得只剩一副骨头,说他靠老丈人费家的钱,立身影视圈,声名鹊起后,抛妻忘本。最后一句话是:忘本的赘婿不如狗。

        这新闻是谁请人写的,一目了然。

        最后一句话像刺一样卡在官禾苏的喉咙里,离婚十六年,没再和费家人见过面。

        费家来头不小。

        上个世纪靠娱乐圈捞金的韦派,近大半归属于财力雄厚的费家。大到各成体系的导演圈,小到拉帮结派的演员圈,几乎哪派哪系,都有一二个靠费家扶持发家的人。

        所以即便是现在,圈内人都认定,无论娱乐圈的牌怎么洗,费家是亘古不变的世纪神话。

        费家像一座丰碑,底下埋着的是官禾苏和费安破裂的婚姻家庭。

        十六年来,娱乐圈媒体的嘴一天也没闲,隔三差五地传出来官禾苏和某女郎的绯闻。费家觉得这样的环境对官胤的成长不利,让费安把他带去了美国,一住就是十五年。

        去年,官胤跑了回来,临走还不忘对他那个做事老喜欢一手遮天的外公说,“您老不会觉得费家的勾心斗角对我的成长就有利了吧?”愣是把老人家气了个半死。

        大家觉得官胤年纪小,怕他不开心,他回来一年了,也没有谁在他面前提起过费安。

        官胤倒是无语得很。什么自称坚强的中年人?离个婚跟天塌了似的。

        “多大点事儿啊。”官胤打了个哈欠,准备回二楼睡觉。他转到楼梯口前,朝前厅望,“离婚就像放屁,臭一会儿就结束了,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屁一记记他个十年八年的?”

        “我看你才像放屁!”秦薇笑骂他一声。

        全场只有程策没在意他们聊什么,他忽然一抬脸,把笔拍在打分本上,神色又严肃又紧张的,“我还是说回他的站姿和举手投足的味道。你们看他的动作收放。像什么?”

        看着绵,却有力。这是商宸宁二十年的舞蹈经历养成的。

        曲小乐最绷不住,“像太极。”

        他话一落,秦薇捂住了嘴,去看官禾苏的反应。

        大家不敢擅自拍案,说出那个惊人的事实,因为屏幕里的人,是个小偶像,是个在台上唱唱跳跳的小偶像。但程策敢,他盯着官禾苏的眼睛,声音轻轻的,“他身上有男一号的味道。”

        官禾苏一笑,站起身来,“请他来,把男四再面一次。”

        “啊?再?男四?”秦薇糊涂了,“咱不是才说到男一……”

        “是有那个味道,而不是就是。”官禾苏倒是挺坦然的,“角色这个东西,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我害怕用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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