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城主府邸。
观澜城主恭敬立于下首,半隐在暗处,便于随时听从召唤。
堂堂一方城主,素日过得是万人之上的生活,仅一夜又一日的光景,他就变成了仆人,还是被迫卷入了风浪中心的虾米仆人。
上首两位,一个气息阴鸷,一个面沉如水,周遭写满相看两厌,城主很怕他们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拆了这座府邸。
所幸,修为高深的尊者,大抵都是性格沉稳的。
“少主,三年未见,别来无恙。”魇魔朝江冽行礼。
江冽半倚在华丽的软椅里,单手撑腮,朝他虚虚一扶,手上行得是免礼的意,口中却道:“有恙。”
魇魔:“……”
魇魔拿不定这位少主的想法,便顶着慈爱的表情,问道:“少主可是遇到了麻烦?”
江冽懒散摇头:“不想说。”
魇魔的笑容凝固。
但他记得此次过来的任务,便直奔了主题:“少主一去便是三年,想必于修行一途该有颇多增益。”
江冽半垂着视线,甚至没有分出一缕目光给他:“并未。”
“哦?”魇魔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气音,似笑非笑道:“可圣君听闻,少主从苍梧山回来,还带回一位天赋异禀的道侣。”
他话落,空中压力陡增,一阵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散了开来。
观澜城主抹了一把冷汗,只敢抬头瞥了眼江冽,又很快移开视线。
少主直起身,端坐着饮了一口琼酿,他面容情绪淡淡,但非常明显地,缓缓压低了眉头:“直说吧,你的目的。”
魇魔顿了顿,拱手又行一礼:“圣君想见少主道侣。”
“我不允。”江冽淡淡:“你回去吧。”
“少主。”魇魔抬起头来,对上江冽的目光。直到这时,魇魔那张被宽大衣帽遮住的脸才露出一些。
他的脸并不骇人,相反,如人世间最平凡普通的老人一般,乍一瞧,竟能瞧出几分慈眉善目。
“恕老夫多言几句,虽然少主修为是魔域第一,但圣君毕竟才是魔域的领袖,且圣君是您生身父亲,不管论君臣抑或父子,圣君令,少主实不该不遵。”
江冽定定地看着他。
观澜城主忽觉身上压力骤轻——那是少主撤了威压。
他打算带道侣回去么?
正想着,听江冽倏尔极轻地笑了一声:“他亦不敢以父之名要挟我,你算什么东西?”
下一刻,魔气爆出,魇魔身如飞絮,被烈风撕扯着摔出了王府大门。
江冽单手负在身后,身形转瞬掠至魇魔身前:“你年纪大了,我不欲对你出手。回去告诉圣君,别打他的主意。”
魇魔没想到,江冽三言两语内便对他动手,他咳出一口血,目眦欲裂,正要开口,忽见远处奔来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踉跄跑近,摔在江冽脚边。
“少主!公子不见了!被派去暗中保护公子的暗卫悉数身亡!”
不可能。
江冽几乎是下意识的,猛然扯住那人衣襟,几乎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疏远,陌生的不像自己,旋即一个激灵,神台顿时清明。
“少主,公子失踪了。”那暗卫语速极快地重复了一遍。
“风初醒呢?”江冽问道。
“属下见戮州王魔身飞往北方。”
北方是孽州,而戮州与孽州的中央——即魔域的最中心,是王都圣宫。
风初醒晨时尚悠哉悠哉于街上闲逛,不可能身有要事。此外,他一则厌烦王宫的繁琐礼仪,二则与孽州王水火不容,亦不可能主动飞往那个方向。
除非接到圣令。
江冽语气恢复冷静:“暗卫伤口如何?”
那人双手递过半枚银色鱼鳞状薄刃:“我翻遍他们全身,只在一个兄弟身上寻到了这个,它似乎会被身体吸收,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下半片了。”
江冽握住薄刃,垂下的眼睫遮住他眸中的阴翳。他不言不语,缓缓收紧了掌心,薄刃便化作银色细屑,从他指缝间滑落,同时,似有若无的莲香在他们鼻尖轻轻拂过,又散在风里。
江冽看向魇魔。
魇魔心神一震,当即垂头躬身,跪伏于地:“少主,此事我并不知情。”
他方才分明感受到,江冽看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他确信江冽想杀了他。
江冽摊开掌心,只剩极淡的莲香:“认得么。”
这并不是询问,魇魔硬着头皮抬眼:“认得。”
江冽冷笑:“你前脚方至,后脚风初醒动身离开,而后暗卫被寒潭雪莲诛杀、逐衡失踪,未免太巧合。”
魇魔惶然:“少主,此事确是与我无关!圣君只命我请少主带道侣回去一见,我只身前来,并未带任何魔侍,更不可能对少主道侣出手,望少主明鉴!”
江冽缓缓平复呼吸。
“若你说谎,我会杀了你。”他道:“祭出你的‘斗转星移’,回宫。”
魇魔不敢不从。
斗转星移是他用心头血浇灌的至宝,比“缩地千里”术法更快,可转眼间移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无论天涯海角。
魇魔肉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铜盘,铜盘只两寸大,小巧精致,光滑锃亮,他来时凝聚真元使用的缩地千里,没舍得用铜盘,足可见此物的珍贵。
心头血重要,但命更重要。
一道星辰法阵从铜盘上逐一亮起,投到地面,他双手结印:“少主,请抓紧我。”
江冽依言握住他的手臂,下一刻,二人消失在原地。
星辰光芒渐弱,观澜城主见三位尊者前后脚离开,忍不住长松了一口气。此时有魔侍上前,递过一块帕子,观澜城主接过,擦了一把额间的汗。
魔侍问:“王上,此事蹊跷啊,就算起冲突,但都是同族,圣君派来的魔,怎么会对我戮州同胞动杀手?”
观澜城主摇头道:“谁知道呢?此乃王族家事,不可妄议!”
魔侍垂头应是。
观澜北去万里,无罔宫暮色将近,风雪未息,吹落红梅花如雨。
书阁檐下一盏宫灯被吹打得摇摇晃晃,青蓝色的火焰在琉璃灯盏里挣扎了一会儿,灭了,飘浮的灯芯随琉璃盏一起坠了下来。
江冽抬手托住宫灯,另一只手指尖拨过灯芯,见又燃起了火,才把宫灯置于大开的窗扇边。
窗扇内,一极宽敞书桌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样貌不过十三四岁,一头银发,梳成两个羊角辫,正在执笔作画,并未发觉他的到来。
一切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仍是那样烈的风雪、那样妖冶的宫灯、那样浓稠的梅花色。
“宿伊。”江冽开口唤她。
宿伊执笔的手一顿,茫然望向窗外,下一刻,她双眼睁大,极度惊喜道:“少主!您回来啦!”
“您何时回来的?!”宿伊瞳孔发亮,连行礼都忘了。三年未见,他似乎有了些变化,还未等她琢磨出变化在哪里,他迈步进来,站到她身前。
“圣君呢?”他未答,视线落在书架尽头的雕花石门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眼神中若有若无的寒意萦绕。
但少主一向如此,宿伊未觉不妥。她心里高兴,声音便带上了雀跃:“在密室呢!约莫半个时辰前,圣君召了裴哥进密室议事。”
江冽微微颔首,越过她朝石门走去。
他将手掌抵上石门中央,微凝真元,石门便朝两侧移开,露出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过的密道,他甫进门,石门立即闭合。
少主从出现到消失,快得仿佛她的错觉。且哪里似乎有些奇怪。
想不通,宿伊挠挠头,继续作画了。
江冽走在密道里。
密道并不长,却充盈着寒意与酒气。寒意由真元凝成,攻击性极强,江冽按住心口,方过拐角,便听见了谈话声。
“还要多久?”这是魔君的声音。
魔域圣君,江回风,亦是他生身父亲。
江冽脚步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走向尽头冰室。
魔君的话不是说给他的,密道尽头的冰室内,有人和魔君执子对弈。那人听闻魔君问话,面上显露几分为难。
那是魔域四将之首,也是断州之王,裴寒卿。
他们面前的桌案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空的酒瓶,浓郁的酒气扑鼻,江冽皱眉,停下脚步。
魔君并未催促,裴寒卿思考片刻,稳妥答道:“三月。”
魔君摇头,落下一子:“一个月,能做到吗?”
裴寒卿抬眼,默了默:“难。”
见他如此诚恳,魔君张扬大笑,豪饮一口烈酒:“本君不难为你,本君早便召戮、孽二州王边境与你汇合,助你一臂之力,务必一月内传回捷报,拿下妖族圣泉。”
裴寒卿松了口气:“遵命。”
话毕,他偏过身,对江冽颔首。
江冽站定,垂下眼眸,他身量颀长,俯视人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人呢?”
他与魔君模样并不相像,气质截然相反,魔君眼尾微扬,面容更偏邪肆,很张狂的俊美。他们二人站在一处,看模样与氛围,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兄弟,还是争夺帝位反目成仇那种兄弟。
魔君微醺,上下打量他半晌,才转头笑对裴寒卿道:“看你这位兄弟,三年不见,第一句话便是朝我要人。”
裴寒卿静默不语。
魔君道:“你要谁?”
江冽抿唇,声音很平静:“明知故问。”
“我并不知。”魔君眼神因酒朦胧,虚虚的没有落点:“但你若求一求我,我兴许便知道了呢。”
此等威胁,太过于明晃晃,江冽眼神倏然凌厉,猛然攥紧了拳头。
他闭了一瞬的眼,再睁开时,却撩起衣摆,行了跪拜之礼:“求圣君,放了逐衡。”
笑声骤然回响在冰室,魔君面上扬起恶劣笑容,他一边笑着,一边饮酒:“寒卿,过去百年,你可见他有求于我?可见他跪过我?”
裴寒卿看了一眼江冽,垂下头,继续一声不吭。
“我这个儿子,真是出息了。”魔君挂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笑着叹道:“但可惜,你的道侣,并不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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