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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终于真正见到了。

        自主人掌中诞生,镜心便共享了主人过往的记忆与知识。她纵然在记忆中翻阅查录过无数次主人往事,对其了如指掌,熟悉如故,但道境凋敝,玄宗受封,异度魔界全无踪迹,此人确是主人心上人无误,却也只能凝固成一抹过去的虚影,再摸不到实处,镜心固然也厌她憎她,可近在眼前的烟岚无痕,总比那生死都未可知的过往更碍眼。

        然而,然而,魔界解封,玄宗再临……

        素白裙衫若流云雾霭,少许的红装饰,红白相宜。抱持长琴自天际洒然而至,衣袂飘飘,高华脱俗,一派道门高人风范。

        镜心无泪微笑上前。

        “赤云染、”音平声稳,言笑晏晏,“仙长,有礼了。”

        雪白发巾轻薄柔软,发簪垂坠下的流苏鲜红艳艳,随她侧脸而轻轻摇晃。芙蓉面,杏仁眼,婉柔清丽,她的样貌与镜心记忆中差别不大,气质却已沉稳不凡,已然入先天之境。

        “这位是……”

        她的视线投过来,眸清目明,虽是发问,然情绪淡淡,温雅有礼,又不失道门的飘渺高远。——但,这种道门先天,三教之中多如繁星,赤云染又何德何能,有何出彩之处,能得主人青睐呢?

        旁人都不回话,是知道她的习惯,镜心微笑不变。心绪万千,面上不显,她本就是人偶,敛息之后连呼吸都不存在,若要掩饰情绪,脸容表情就可分毫无波,眼睫都不会多颤一下。

        她也一贯,没有什么情绪的。

        “千花掌事,镜心无泪,见过仙长。”

        既入苦境武林,她早晚会知晓千花藏锋之主是谁,只是镜心,并不想从自己口中透漏给她。不过,就算她瞒得一时,主人也会主动来见她吧。

        一丝极淡的黯然失落浮上心头,若石子击水,荡出涟漪,水波虽小,却久久不止,便泛成一股清浅的痛,揉得人酸楚不堪。

        “素闻玄宗抗魔威名,镜心慕之,故而冒昧来见,失礼之处,烦请仙长莫怪。”

        言辞周全,礼数周到,言语掩饰人心隔离,怎能看透笑脸之下暗潮翻涌,赤云染、佛剑分说全无察觉异样,唯有谈无欲不知有意无意,看了过来。

        是了,主人已表明立场,保持中立,她其实,本不该出现在此的。

        平静与谈无欲对视一眼,镜心仍是忍不住再一次转向了赤云染。

        “六弦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她又,怎能甘心。

        主人果然去见她了。

        道境破封之时夜重生趁机重封,致使玄宗受困,总坛伤亡惨重,当时,赤云染怎没被殃及身亡呢?或者久远之前,玄宗联合苦境圣域万圣岩意图封印异度魔界,逆反封印几将玄宗尽毁一夕,赤云染竟然就好运逃过,若她那时候就死了,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主人面前了。

        即便死去的人会被美化,可也只能缅怀,从今往后,千年万年都会是她镜心无泪陪伴在主人身边,总有一时……总有一日……

        镜心缓缓眨了下眼睛。这动作于她是无谓的能量消耗,但她想做。

        不会再有了。

        一切幻象妄念,都应烟消云散,她该从自己幻想的绮梦中醒来了……

        静水无波,清澈无尘,如镜面般映出人影。镜心能清晰看见倒映在水面的美丽面容,眼眸深深,仍在诉说不甘与怨毒,对赤云染的嫉妒厌憎,对主人的渴求思慕,交织成荆棘藤蔓紧紧缠绕她的魂灵,刺得她千疮百孔,于是从那伤口中流溢出不灭的火焰,烧得她五蕴内炽,不得安宁。

        袖中的指微动,有种伸手去触碰自己倒影眼眸的冲动。镜心无意识地笑了笑。

        每到这种时刻,她才会觉得自己像人了。

        从前是烟岚无痕,如今是赤云染。过去每见烟岚与主人谈笑相处,那种默契亲昵,言笑无忌,真真扎眼至极,镜心厌恶她的存在,只想烟岚无痕喜欢在外游历那就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而今对赤云染,她更是巴不得她早早就死了。

        “哈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情爱之力已将她磋磨成如此恶毒不堪的人了,她怎能还认为自己不是人呢?如果她也有一颗血肉心脏,那一定是丑恶狰狞的一团污秽吧。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苦楚她已尝泰半,仍是,此心不悔。

        若水之滨,乃天界边境,此地天高云淡,烟波浩渺,水云汤汤生波澜,独生一种冰蓝芙蕖,透彻明净,花柔叶娇,迷离若有光,美不胜收。

        罗睺计都常与天界白帝柏麟帝君相约在此,饮酒谈笑。

        白玉亭,弱水天河,冰蓝芙蕖,这美景如此清圣纯净,绝尘脱俗,罗睺计都每每得见天人,却总觉得此景只能陪衬,九天帝君白衣翩然,超凡入圣,白月之姿万物莫能与之争辉。

        他手托白玉酒盏,长指玉石相映成辉,竟不知哪个更为白净美妙胜上一筹。玉容微低,正垂眸注视着杯盏中的酒水,极尽工巧的五官是上天完美的杰作,神容淡漠,自有股冷情的高远之态,与世隔离,凡人难以接近。

        “君……”

        只是发出一个音节,他已然眼睫掀动,抬眸望来,神色不变,目光却是专注汇集于罗睺计都一人。

        罗睺计都呼吸忽而一窒,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计都兄?”

        如梦初醒,罗睺计都掩饰地咳嗽了一下,定定神,这才道:“吾已禀明吾王,退出此次战事。”

        柏麟面上浮出少见的惊怔。

        他与罗睺计都相识已久,早已引为知己,修罗王挑起战端,率修罗一族点燃战火涂炭生灵,他固然震怒,于他二人交情却是无碍。天魔战事日长,即便是前番罗睺计都参战,打得天界大败,他情知这非是罗睺计都所意,二人不过各为其主,身负责任,明定立场,战场相见谁也不会留手容情,而战场之外,他仍是,来赴罗睺计都邀约。

        纵使仙魔不两立,他们仍视彼此为友。

        “当真?”

        罗睺计都修为通天,当真可称三界第一人,当他第一次与柏麟说起他迫于王命即将参战之时,柏麟并不怪他,可理智体谅处境是一回事,战局每况日下却更迫在眉睫,柏麟难免心生绝望,此时此刻,乍闻罗睺计都言退出战事,直如幻梦,几叫柏麟疑心是自己错听。

        “千真万确。”

        罗睺计都的回答笃定无疑,柏麟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良久,终于确信这份真实,紧绷的心房这才松懈一分,露出淡淡笑来。

        天人有一副极精致完美的皮相,不过眉眼稍稍柔和,便流露出一分难得一见的深切温柔,罗睺计都着迷地看着他这一抹清浅的笑意,只愿献上自己的一切,期许换得他日日如此开颜。

        “吾亦会规劝吾王,退兵罢战,再不侵扰天界。”

        托持着酒盏的手微微收拢,一时的喜悦褪去,沉重再度压迫心头。

        天界弱势难敌善战修罗,便是好友计都退战,也已是颓势难挽,此刻不过是苟延残喘,不可救矣……

        眸光动摇,然对上修罗圆柔黑亮的眼瞳,这样赤诚热烈,纯澈天真,怎不叫人……怎不叫人、痛恨!

        “计都兄有此心,吾便感念万分了。”

        柏麟持杯上举,邀其共饮,万般纠葛都牢牢按在精美面皮之下。

        若是你乃我天界之人……

        这念头再一次无可抑制地冒出来。

        既有这般能为,偏生在那嗜血好杀的修罗族,偏生就一颗澄净真心,偏生这样矛盾,错位,不可拆解,偏生你是——罗睺计都。

        他举杯仰头,将清冽酒水一饮而尽,连同所有的不甘、思迷、怅惘、焦灼一并咽下。

        饮罢放下白玉盏,柏麟再看好友,却见其视线偏移投在自己身后,并未饮下杯中酒,而是拧起了眉头,随手放下酒盏走至身侧,沉声道:“又是你。”

        暗自一惊。柏麟没察觉任何旁人气息,循着友人视线看去也没发现任何人影,他不由起身细细查看。

        风吹莲华荷叶举,若水之滨杳无人迹。

        “你就非他不可吗?”

        这一句出口之时,尖锐细利,镜心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冰蓝芙蕖密密丛生,风拂而莲花动,几与天光云水共一色,此景自是美丽,可怎及镜心瞧见白宇亭中对坐之人时所遭受的冲击。

        一黑一白,一仙一魔,一正一邪,这样迥异分明,对立不容的存在。

        好不容易静沉在心底的焰火再次猛烈焚烧了起来,她既感到焚风灼烧之酷热,又生彻骨刺痛的冰冷,有那么一刻,她的脑海完全是一片空白,直到那句质问冲出口。

        玄衣墨发的修罗魔魅生艳,偏有一双圆润晶莹的眼瞳,定定望着身前天人,那目光如此热忱真挚,丝丝情意痴缠,织成一张柔情蜜意的情网,想要求得垂怜的一顾。

        这是否就是,她望着主人的一双眼,这是否就是,主人将望向赤云染的一双眼?

        为去见她,主人甚至取下了眼上的封印,以自伤之法困住蛊虫,只想千年后的再次会面,以自己的双眼亲眼描摹情思之人的模样。

        她轻吐声音:“你就非她不可吗?”

        这究竟是在质问修罗,还是她想质问主人的话呢?

        她/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不顾立场,摒弃出身,妄求一心!

        ‘你可是对我生情?’

        ‘你共享我过往记忆,应当清楚我心有所属。’

        ‘镜心,我不会说你不该,无论你爱我恨我,我都会接受,只是,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有时候,她会痛恨自己如此清醒。太过了解主人,连欺瞒自己都做不到。

        是她太过痴迷,甘愿沉沦。

        苦涩与无望曼曼密织,熬成漆黑的毒汁,熬出她满心的愤恨恶毒。

        “又是你。”

        冷视如藏灼焰,如有实质的力量,钉在罗睺计都面上,镜心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你既倾心于他,缘何还能领军逼战,侵他门庭,杀他门人?”

        修罗脸色惊变,连忙去瞥身畔白帝。

        他早对好友白帝情根深种,但白帝素厌妖魔,他二人之间为友已是不易,再想更近一步成就眷侣何其难也,所以他纵是一腔痴情亦羞于启齿,从来不曾对白帝表露半分,今日居然被这莫名女子一口道破,他自是惊慌失措,羞恼不已,暗藏、期许……

        “谁在那里?”

        白帝眉目含威,冰冷无情,因无人回话,他眉梢微敛,递过来一个探寻的眼神,低声问:“计都兄,你在与谁说话?”

        这满心期许的魔,这无动于衷的仙,并肩而立的一双人影连气息都截然不同,格格不入,这情景几与她记忆中的曾经重叠。

        ‘随我走吧,你的师兄认出我了。’

        ‘……我是玄宗弟子,我不会走。’

        ‘凝之,暂别了。’

        镜心冷意更甚:

        “你们这等亲密为友,你可有想过,他在战场之上见到你时是何种心情?”

        柏麟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女子说话,罗睺计都松了口气,又感微微失落,紧接着就被女子连番逼问砸得头脑嗡然,心慌意乱。

        他想过的,他当然想过。

        他自认坦荡赤诚,与白帝相交,只认情谊心意,不论出身立场,即使天魔有别,正邪殊途,他们的心总在一处。他为王效命领军,事前事后都想了无数遭,实在是进退两难,想不出两全之法,只能出战之前告知白帝,约定战场相见,成王败寇,生死无尤,他不会怨他,只盼他、也不要怨自己。

        他一把捉住柏麟手腕。

        “计都兄?”

        他二人虽相交时久,天人自持守礼,倒少有如此肢体接触,不由讶然,罗睺计都本是心乱,叫他一看,渐渐平复几分。

        “柏麟吾兄,吾本心宁和,不意参与纷争杀戮,可惜此前一时迷窍,终是沾染天人血腥,与你为难——”

        “计都兄不必多言。”白帝淡淡打断罗睺计都的话,“此乃立场分别,孤屠戮妖魔亦不会手软。”

        此话冷酷,罗睺计都听了怔然,一时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你倒对他情深意重,竟还干出这种蠢事来。”镜心冷冷嘲讽,毫不客气,见得修罗色变瞪来,又是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

        “你一往情深,可知晓他是何心意?”

        从柏麟的角度看去,修罗无端盯着斜前方空无一人处,眼瞳灼亮,眉头却不自觉微微蹙着,唇瓣抿起,血色全失。他在他晶莹剔透的眼里找到一抹小小倩影。

        “他对你别无情愫。”

        掷地有声的话语,到底是在说谁呢?

        “全是你痴心妄想,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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