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作为前黒帮老板，迪亚波罗习惯于隐藏在幕后发号施令，以上位者的姿态用未知的恐惧给手下与敌人施压。但如今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前脆弱焦躁的表现固然有真实的一面，可也掺了不少演出的成分。

        不过，这种程度的表演就已经足够糊弄过去了。迪亚波罗在心中嘲笑着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的塞勒涅，同时仍然保持着十足的警惕。但他有些悲哀地发现，在她对那些黒帮恩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除了被送去切片研究外，实际上没有任何能够利用的地方。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之中，能够找到一丝结束它的希望，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吧。”她善解人意地说道，“也正因为此，我相信你是不会害我的——至少在真正解决问题之前是这样。”

        迪亚波罗配合地流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神色，他面前的女性则看上去有些赧然：“我必须为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让你多死了一次道歉。你知道，我对于入侵者有些敏感。”

        “……”迪亚波罗开始有些怀疑对方说出这话，是否是故意气他的了。但看着对方率直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她仅仅是不善言辞而已。

        他只好轻轻吐出一口气，表现出一副不介意的模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那没什么，我也不该随意闯进你的私人空间。”

        而且，那个所谓的『意外』，也绝对是因为那个可恶的小鬼的替身的作用。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后半句话。

        就这样，迪亚波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能够在无止尽的死亡轮回中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而塞勒涅也有了一个室友，开始了一段新奇的体验。虽然两人都不是很习惯和人共处一室，但形势所迫，他们也不得不忍耐这种事了。

        对于他究竟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塞勒涅抱有一定的好奇心。毕竟，他的死状看上去那么凄惨，他也不像是有什么朋友的样子。当他再度复活的时候，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刷新”在离她的工作地点很近的地方。

        不过这次，她没有直白地问出口，因为她注意到了刚刚提到那次死亡的时候，对方骤然变黑的脸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戳了人家的痛脚。

        她说出的话，有时会不自觉地得罪人，这一点她已经很有自知之明了。不过她并不打算改变这个坏习惯，因为它刚好可以提前打消一些人对她探究的欲望，免去许多麻烦。可是，如果再因为这件事而继续向他道歉的话，似乎也不太合适……

        于是，她只好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转身去柜子里翻找起来，一边说道：“那里还有一些没有开封的生活用品，你可以随意使用；这件睡袍是宽松的款式，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小，但也应该也能勉强凑合一下……现在这个时间商店大概都关门了，没办法买到换洗的衣服，不过浴室的洗衣机有烘干的功能……”

        “谢谢。”迪亚波罗说道，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假象。他站在塞勒涅的身后，用余光打量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修长的身材，因为毫不掩饰的目光显然会被觉察到。

        比起他那些手下，譬如被他亲手『处刑』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她的力量显然不如他们，上一次成功的反击也只是运气好罢了。

        如果没有那该死的『镇魂曲』，他愤恨地想着，同时又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恐惧，不禁四处打量着那个仿佛倒扣过来的海星一样的替身。

        所幸，“他”似乎还没有追过来，并没有如上次那样从文件柜的玻璃反光上同自己对视——那可真是一次对心脏不怎么好的体验，哪怕这样的死法在他的经历中早就根本排不上号了。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一并告诉我。”塞勒涅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紧绷的神经一时间得以缓和。

        对于生活品质，迪亚波罗并没有特别的要求。从家乡的岛屿上（或者说被神父收养的“家”），到埃及的古迹，再到之前蜗居的、从不拉开窗帘的酒店房间，或者多比欧在为他跑腿时，条件所限而入住的小旅馆……与这些地方相比，塞勒涅的房子虽然少了些人气，但也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况且，他的心里装着事，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台笔记本电脑。”迪亚波罗看出了对方并非客套，而是真的在确认他的需要，便也不再和她客气。“我在……一些账户应该还有钱，到时候会支付这部分的费用的。”

        “好的，我知道了。至于钱款方面，如果你贸然使用了账户里的钱，就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吧？我还有一些积蓄，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塞勒涅婉拒了他，虽然理由相当地充足，但这还是让他有了一丝不自在，就好像那些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一样。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点小事抛诸脑后，开始谋划起接下来的打算。

        在关上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之后，他获得了一小片安静的独立空间，这或许有助于他的思考。他无视了一旁浴缸，打算只用淋浴来速战速决，因为他实在不愿回忆自己是如何在浴缸里被电击身亡的……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他冲洗掉身上的泡沫，并为这段安然度过的时间而感到松了口气时，脚下却突然滑了一下，他便骤然跌进了浴缸里。

        更加不幸的是，他无意识挥舞的手臂刚好打到了水龙头上。奔涌而出的水流四散飞溅，砸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想要张嘴呼救，无处不在的水流便猛地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喉咙，他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闷哼，便没了声音。

        花洒和水龙头的放水速度非常快，他试图摸索关闭水流的阀门，却因为头发缠在了出水口、活动范围受限而失败。

        啊啊——如果他不曾拥有那近在咫尺的解脱的希望，如今的死亡就也没有那般难以忍受了！他怀着无与伦比的不甘与对这荒诞结局的怨恨，正要第无数次地拥抱死亡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一道如同天籁的声音。

        “迪亚波罗先生？请问，需要帮忙吗？”站在门外的女性敲了敲门，有些犹豫地说道。

        ——————

        塞勒涅正在整理给他用的床单和枕头，哪怕她一副听信了他的话的样子，却也并不打算让他进入卧室。她的房子并不大，仅有一个卧室，不过客厅倒是足够宽敞，他可以选择打地铺，或是在沙发上睡。

        这感觉有些新奇，就像是认识的老友或是亲戚来拜访一样，但又有所区别。她暗暗告诫自己，那个男人现在仍然是『活着』的状态，不要因为见证过他的死亡就对他抱有什么偏见……不过，那是偏见吗？她一时想不出来用什么词汇去描述这种特别的感觉。

        浴室的巨响令她稍稍一愣：普通人在浴室时不够小心，尚且会失足滑倒。而这样的情况，在迪亚波罗身上，可能会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带来严重的后果。

        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快步来到了浴室门口，敲了敲门，大声询问着，但对方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浴室内，迪亚波罗仿佛又重新抓住了那根求生的稻草，他用力地弄出了一些动静。此时，他的耳朵已经被水淹没，水流声变得沉闷可怖，绝望的窒息感包围了他。

        “那么，我就进来了——”塞勒涅仍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哗啦啦的水流声仍然在奔腾。她打开门，便看见了倒在浴缸里，生死不知的迪亚波罗。

        她快速关闭了水阀，把迪亚波罗从水里捞了出来，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扯断、扯下了几缕那艳丽的粉色长发，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把他呼吸道里的水弄出来之后，托她专业的心肺复苏的手法的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迪亚波罗居然悠悠地醒转了。

        他沾湿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后那双独特的绿瞳便逐渐显露出来，用有些涣散的目光看向了他正上方的救济者。

        一束灯光从她的正上方打下来，在她浅金色的头发上形成了一圈柔和的光晕，看上去仿佛那教堂壁画上的天使。她的脸在背光的状态下，令迪亚波罗有些看不清。而那灯光，对他来说又有些刺眼了，他只得再次闭上眼。

        “谢谢……咳……”他眉头紧皱地呛咳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向她道谢，这一回倒显得真诚许多了。

        然而，如果他此时能够睁开眼睛，便能够发现她的神色完全离那些面容悲悯的圣像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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