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12
“妈妈说，圣诞节让我们回家吃晚饭。”瑞贝卡揽着埃莉诺，哑着嗓子说：“你说，我要不要邀请卡尔？”
埃莉诺凝视她三秒钟，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之后，很认真地回答：“这得看情况：第一，卡尔自己家里的圣诞聚餐应该怎么办？第二，爸爸妈妈还算是比较传统，你把他带回家，几乎就在释放你想要结婚的信号。第三，所以你想和他结婚？这也就半年，你想清楚了吗？”
瑞贝卡唉声叹气：“没有想清楚，我只是这个圣诞假不想和他分开而已。埃莉，两个星期呢！他得回一趟纽利郡，家里的事情好像也得处理一下。”
“嗯哼，你也需要处理。爸爸妈妈很想你，一年也就这么点时间。空出来吧。”埃莉诺劝着，忽然又说，“不过，我想邀请威尔逊回家。”
瑞贝卡瞠目结舌，然后立刻用上了一副你们果然如此的表情，还没来得及盘问，埃莉诺立刻就打碎了她的幻想：“就是邀请一个普通朋友，他的家里人几乎都没什么联系了，觉得他一个人过节怪可怜的。”
“埃莉诺·霍尔！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死活！”
埃莉诺很庆幸瑞贝卡挑选的吃饭地点一般都很吵闹，无论喊得多大声都不会显得突兀，或是引人注目。
“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任由着这么出双入对。可你们又确实不像在一起了，亲爱的，你遇上困难了吗？”
埃莉诺用一份牛排填饱了自己，正吃着水果，很认真地说：“贝蒂，大概圣诞节之后，他可能就要走了。”
“谁？威尔逊？”瑞贝卡咕嘟咕嘟灌了一整杯威士忌，豪迈地说，“说吧，他到底什么来头。”
埃莉诺啼笑皆非：“和那些没关系，他在这里本来就不会呆太久，体验了生活，还是要回去的。”
“你是因为这个有顾虑？他是外国人？离得很远吗？”
“非常远，我不想去，他也不能留下来。”
“你可真是斩钉截铁。”瑞贝卡这才感觉出不对劲来，“所以，没可能的话，干嘛要邀请他回家？”
“最近比较忙，就当趁着最后的假期带他去旅游，顺便去家里吃一顿饭。如果不太合适，我就让他叫酒店服务。”
这话说得有点冷漠，瑞贝卡的立场又不坚定了：“我们家也不差他这一顿饭，毕竟他对你还挺好的。”
酒吧里人声鼎沸，埃莉诺顶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像是突然有感而发：“不是所有的好都是因为爱情。”
瑞贝卡：？
埃莉诺一咂嘴，饶有兴致地说：“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会因为要践行承诺不远万里，更别说对你好了。”
瑞贝卡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残留的酒精刺痛了舌尖，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你是在说威尔逊？”
“不是特指威尔逊，而是你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还是有的。”瑞贝卡云里雾里，但还是好像隐约能抓住埃莉诺一头乱麻里的关键，“但是，就算是为了承诺对一个人好，是不是真心对待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呀，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也是，你和那个校篮球队长分手的时候，我告诉你的。”
瑞贝卡摁着自己太阳穴：“不对啊，威尔逊对你有什么承诺？是我理解问题吗？”
埃莉诺笑着说：“没有。我就随便举了一个例子。”
瑞贝卡还是觉得有些不对，第一次觉得酒吧里那些尖叫和重金属音乐太吵，打搅她思绪。而等她从刚才的对话里得出结论以后，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你真的喜欢他？”
埃莉诺侧过头，五光十色的灯光下，不太看得清脸上的表情。瑞贝卡下意识地调整角度，却被她食指的戒指吸引了目光，刚想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对戴戒指有兴趣了，就听到了她的回答，在嘈杂的环境音里意外的清晰。
“是，我喜欢他。”
瑞贝卡的母亲凯瑞尔是一位蛋糕裱花师，埃莉诺时常觉得瑞贝卡虽然生活得非常紧跟潮流，但是大半和优雅相关的审美都和凯瑞尔有关。
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
埃莉诺的衣着打扮在凯瑞尔看来实在是太过随便，对于这种当面教育满口答应，实际上却屡教不改的人，凯瑞尔自有一套修理方式。
埃莉诺的房间里的衣柜里都是凯瑞尔亲自挑选并且塞满的，从头到脚，全部成套，埃莉诺回来换上就行。这样的好意，埃莉诺通常是没有脸皮拒绝的。
譬如现在，一回家，凯瑞尔友好地和威尔逊打了招呼之后，就留下了瑞贝卡和丈夫克雷蒙特陪客，客气德把埃莉诺拎回了房间，让她换衣服。
埃莉诺早就习以为常，在衣柜里挑了一套白色高龄短毛衣，配了一条深灰色的阔腿裤。
“我听贝蒂说，你最近突然嗜睡了，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去医院检查过了，放心吧，妈妈，这二十多年我缺了多少觉，这一次就当补回来，不然的话，我太吃亏了。”
凯瑞尔伸手把埃莉诺还压在领子里的头发拉出来，看着埃莉诺眼下的黑眼圈，唉声叹气：“那你需不需要我去你那里照顾你一段时间。”
埃莉诺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年轻了，但很温暖，笑着说：“妈妈，不用了，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凯瑞尔轻轻地打了一下她的肩膀，眯着眼，很怀疑地问：“是不是已经有人照顾你了。”
“威尔逊住在我隔壁，工作又是上下级，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所以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会来照顾我。”
“就这样？”
凯瑞尔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而埃莉诺在瑞贝卡面前承认之后，心里壁垒减弱了很多，再多说一次无关痛痒：“我还喜欢他。”
凯瑞尔脸上露出了和瑞贝卡那天同款的震惊。
埃莉诺反而笑了：“我喜欢一个人，是这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吗？”
“你……你一直都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凯瑞尔拉着埃莉诺在床边坐下，“我亲爱的，你懂事的特别早，而且一直独来独往。说起来你别生我的气，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偷偷和克雷蒙特商量过，你是不是不太会和人相处，交不到朋友。我们还让瑞贝卡多注意你，看看你在学校是不是被欺负了。”
“结果发现并没有，你和周围的人相处非常正常，只是建立的亲密关系比较少。埃莉，我其实一直担心，假使你喜欢上什么人，我怕你会推开这个人，最后追悔莫及。但你既然这么坦诚……”
“妈妈，我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打算。”
凯瑞尔的欣慰还没来得及完全展露，就消失了。
“威尔逊……他是外国人，最近一段时间可能就会离开麦斯威尔，他没有办法留下来。”
“哪个国家，你不想去吗？”
“无论哪个国家，我都不想去。妈妈，离开你们，离开诺顿，离开麦斯威尔，离开我熟悉的一切，会让我非常没有安全感。更别提，还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所以我觉得，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我几乎不肯为他放弃任何东西。”埃莉诺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玻璃灯，“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自私的爱好像也不过如此。”
凯瑞尔摸摸埃莉诺柔顺的金发：“所以你在自责？亲爱的，这是人之常情，没有必要责怪自己。”
“可是你当初不是为了爸爸才来诺顿开蛋糕店的吗？”
“那是我觉得克雷蒙特值得。换句话说，如果对于一段感情心存疑虑，这就说明可能这个人还不是一个那么好的选择。这和人品没有关系，何况你从来都是一个不吝啬给予的孩子。”凯瑞尔迟疑了一下，仍然说，“埃莉，你遇上什么困难了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埃莉诺愣了一下：“没有，妈妈。”她左手的拇指在戒指上摩挲了一下，“我只是低估了感情的威力。即便只是不愿意付出更多的喜欢，想到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想到还没有了解就要分别，也是会难过的。”
威尔逊在霍尔家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款待。
但是这样的热情会有一些清晰的边界感，比如，整个圣诞节晚饭的过程中，霍尔夫妇没有问他任何家庭信息和他未来的打算，所有的社交聊天过程都在讲述瑞贝卡和埃莉诺的小时候的趣事、一些温暖的生活片段。比如，在圣诞节夜晚里，埃莉诺带着他单独出门，整个霍尔家没有一个人表现出疑问。
或者说，他本身出现在霍尔家就很奇怪，最开始，他以为卡尔也回来，但实际上却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埃莉，你怎么和霍尔夫妇解释的？”
圣诞节，满街的歌声和烟火，埃莉诺抬头看着他笑：“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啊，我的爸爸妈妈可是很有善心的。”
威尔逊下意识地怀疑，可埃莉诺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那是圣约翰孤儿院。”
威尔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是已经建造许多年的、没有什么特点的老房子。
“别那么沮丧，威尔逊。我在这里没受过虐待，只是没有得到过多少温暖。”埃莉诺双手插回驼色大衣的口袋，低跟皮靴的鞋尖在地上敲了一下，“这里隔着孤儿院有一个路口，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这边小便利店卖的冰棍，但是我们很少能有自由出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机会，加入唱诗班成为领唱，然后让前来募捐的慈善家们觉得他们花出的钱得到了一张张感恩的脸，从而觉得物有所值。我就能完成这个小梦想。”
“是一个秋天，威尔逊，太阳很好，空气干燥，我前六年的生命里实在是找不到比那天更好的天气了。这样好的天气，吃一个柠檬口味的冰棍真是再好不过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一量摇摇晃晃开过来的大卡车，而另一边的路口，有一个穿着红格子裙认真数着斑马线过马路的小姑娘，认真到连死亡离她那么近都没有发现。”
埃莉诺呼出一口气，凝结成了一团白雾，看着雾气后面威尔逊五味杂陈的脸说：“你说的对，就算我每天的生活轨迹和习惯掩饰得再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很早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意识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所有世界，都是害怕异类的，如果我隐藏不好自己，就会迎来灭顶之灾。但如果我曾感激过我这与众不同的身份，就是那一次救了瑞贝卡。”
“我扑倒在她身上，另一只手徒劳地往外推。我以为那个美好的一天，我会和一个天真幸福的女孩子葬身在车轮之下，然而我没有。所有人都以为卡车的偏移是因为司机转动了方向盘，霍尔夫妇感激我，收养了我。”
威尔逊很仔细地聆听着，埃莉诺领着他往前走。她在高领毛衣外戴了一个毛衣链，细金链，坠着一个菱形绿水晶，和她手上的戒指很相配。
下一站离得不远，他们大概走了一个街区，来到一个学校门口。
“克瑞斯学校？”
“嗯，除了大学，其他时间我都是在这里念书。”
埃莉诺和威尔逊成为人群里为数不多的大人，周围都是出来狂欢的学生，十五六岁的青春年纪，小心掩藏又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青涩情意，洋溢着幸福歌声，在大大小小的圣诞树间隙来回穿梭。
“我很孤僻，没什么朋友。虽然爸爸妈妈对我很好，但我还是努力读书拿到了奖学金，存下来的奖学金，最后支付了我的大学学费。”
“这很了不起。”威尔逊自豪地说，“你成长得比我想象得更好。”
“然后，念书，实习，进入麦斯威尔，最终遇到了你。”节日烟花在这个时候炸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埃莉诺逆着人流，冲着威尔逊一笑，眼里有彩色的碎光：“你看，我的二十六年，真的说起来很短很短。”
威尔逊像是背什么攫住了心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带着他亲自游览她的人生，没有抹掉一丝痛苦，也没有遮住一丝辉煌，告诉他，没有他，她过的这些年真的也很好。
他有些措手不及，带着些不详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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