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刑警世界(二十一)
料峭晨风拂过葳蕤春草,拂过澄明湖水,拂过秦宁被金色晨辉模糊的分外柔和的轮廓,一路吹拂至村东一片无比芜杂的荒野,那里有飘逸云团,有贫瘠土地,更飘荡着孤儿院那些于幼年逝去的亡灵。
西河村人祖祖辈辈扎根于这方土地,绵延至今已长达百年,很带着些历史的浓重感。眼下案件将破,寻找证据一途,唯有等待二字,是以,薛八方便携了戚北岑陆一道去乡间采风。
秦宁和沈御沿着明快的田埂一路向前,山花妍丽,植被苍翠,晨曦暖融融的撒在并肩而行的两人笔直的脊背,像马蒂斯笔下色彩分明的油画。
沈御望着赤金色的朝阳,缓缓伸出手去,撷一缕温暖的余韵攥在手心,而后老神在在的转过头去看旁侧秦宁的脸,更为准确的说,是看他脸上半永久式的落拓笑意。
他的目光那样的直白而锐利,冷凝的如寒潭经年不化的积雪,偏生秦宁一眼便看透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冰层深处暗流激荡,仿若滚烫熔浆般火热的汹涌。
秦宁喉咙性感的耸动,一只手随意的插进右边口袋,开口即带着惯常不羁的笑意,明知故问道∶“在看什么?”
沈御淡淡的别过眼,声如沾染晨间朝雾的松露针般清冽而动人∶“看日光。”
秦宁侧头看了良久,却始终没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这时他才倏尔想到这人从前是以敏感细腻称著的新生代小说家,脑子里大概装了一整座错综复杂的迷宫,鬼知道从前入口处的那枚小球最终到底滚落到了哪条湫隘街巷,于是某些跃跃欲试的心思便偃息旗鼓。
沈御没再做解释,垂首去看自己脚下朝阳的投影,三两秒后,不动声色的往右侧微微移动了存许,脚步不轻不重的踩在一片阴翳里,斜斜一看,正巧是某人心脏的位置。
“那朵落花惹到你了?”秦宁懒懒散散的开口道。
沈御微微一愣,眸中带了些困惑的懵懂,倒是平添了三分人气,他反应了一会儿,发出了个尾音上扬的单音节∶“嗯?”
秦宁一抱肩,挑眉指了指两人走过处兀自躺着的一片艳色花瓣。
沈御冷眼看过去,不咸不淡道∶“嗯。”
心里搁着事的当口,再长的路便也不觉得长,只觉得分秒间便走到了尽头。
沈御凝神看了会儿前面整整齐齐,材质迥异,新旧不同的墓碑,眼里洇开一片不明显的哀色,如同江南将落未落的雨,将阴沉草草粉饰。
不消说也知道,这片荒野安眠着的,是西河村祖祖辈辈的亡灵,每方墓碑记载的都是不可复制的人生。
沈御沉默了一会儿,往回走了一段,矮下身子摘了一大捧色彩明艳的花,慢悠悠的返回来,在一大片墓碑中走走寻寻。
秦宁始终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甚至也学着他的样子采了一捧花,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仿佛有亿万年的默契缓缓流淌。
他们自西侧向东寻找,途径一座比其他坟茔更为壮观和硕大的墓穴时,满心好奇的停下了脚步。
饱经百年风雨沧桑的墓碑孑然挺立,有些剥落的外表上一张婚纱照占住大半个空间,下方是笔力如兰的簪花小楷∶“我是你的新郎,也是你的新娘,我们婚于1920年,肉体安眠于此,爱意随魂灵亘古长存。”
照片上是两名穿着特殊定制结婚礼服的女性,前方的发髻仿着男子的模样隐隐做出个时下留洋男子常留的大背头造型,后方的部分则松垮垮的披散在剪头,露出独属女子的温婉柔情,她们身体左半部分穿着纯白无垢的绯边洋装婚纱,足下搭配一只当时学生妹常穿的那种平底漆皮瓢鞋;右侧则拼接式的穿着男士婚礼上惯常的那款礼服,脚踩黑色方头皮鞋。
她们紧紧的挽着彼此的手臂,两束鲜妍秀丽的捧花不及她们眸中闪耀的星辰半分。
沈御凝视着那照片良久,小心的看了眼秦宁的神色。
秦宁懒懒散散的将手中那束有些不伦不类的花端端正正的放在她们身前。
走出去好远,沈御用像“你吃饭了吗”那样稀松平常的语气问道∶“你怎么看待她们?”
秦宁眼中漫不经心的敷衍微微散去,罕见的露出点属于真心的清澈澄明来∶“人言入耳随风散,爱成白骨也不渝。”
沈御好似听见自己心尖那瓮装满清油,盖的密不透风的瓷坛轰的一下炸开了,四散的油滴不由分说扑向名为爱的原野,与此同时穿破浩瀚宇宙的一颗流星猛然坠地,激荡一片火星,火势霎时便燎了原,天边的云也不能幸免的染上了瑰色。
复又走了数十步,两人才终于找到属于孤儿院的位置,打眼一看,簇新的墓碑不多不少正好一十五座。
沈御不偏不倚的在每座碑前放上一朵花,口中念念有词,神色与信徒一步三叩首时的虔诚如出一辙。
离了一段距离后,秦宁好奇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往生经。”沈御头也不抬的道。
秦宁敏锐的发现这人情绪又忽然低落下来,忍不住出言安慰道∶“你别难过,他们不日便会沉冤得雪。”
沈御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眼里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我刚才惹他生气了吗”这个问题在秦宁心头盘桓了数个来回后,沈御终于再度开口了,问的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秦宁摆弄了下敞开的外套拉链,斟酌了一番,慵懒万分的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有啊。”
沈御只“嗯”了一声便没再多说什么,秦宁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微微蜷起来,他甚至不敢抬起头,仿佛一旦对上那人坦荡的目光,他隐秘而晦涩的心思便无所遁形。
秦宁思维敏捷,可对于体察别人的心思从少年时便一窍不通,眼下只怕让他从天光乍破想到暮霭沉沉,他也没法看出沈御的心思。
秦宁想到自己前几日心神动荡时,沈御用手指勾住自己那一瞬,所有的风吹浪打通通消失弥尔,心中只余下一片波澜不惊的云。
他便有样学样,悄然伸出手去想要勾住他,可甫一碰到,那人就像触电般躲开了。
秦宁暗自觑了眼这人眉眼,似是大雪经年不化的高耸山峰上又一场大雪翩然而至,凉得沁骨。
于是两人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满腹疑惑的双双缄默着并肩而行。
待回到住处已是晌午,作为五人组中唯一的居家好男人,秦宁又去灶间“叮叮咣啷”的忙活开了。
沈御坐在沙发上,并没有如平时那般殷勤的给他打下手,他微微阖起双目,听着外间烟火气十足的声响,内心不断有个声音在叫嚣∶“他喜欢的人未来一定很幸福。”
这个想法闪过的瞬间,沈御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烦躁来,他转身去了床上,面对着有些斑驳脱落的墙体装似无觉的假寐起来。
稍晚些回来的戚北被强制陶冶了情操,当下便是一副清心寡欲,羽化登仙的木然模样,闻到饭香的瞬间才飘飘然重返人间。
薛八方和岑陆二人回来后仍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西河村复古式建筑的魅力所在,一时间颇为投机。
踏进屋里时,薛八方没看见和秦宁一贯焦不离孟的沈御,脸上浮现出一丝异色,他做口型道∶“吵架了?”
秦宁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今天的言行,确定一定及肯定他没有惹沈御生气,于是笃定的摇了摇头。
正吃饭时,岑陆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小双说女医生一早就回b市省亲了,对我们抓捕会不会造成些麻烦?”
薛八方道∶“她不会不回来,就算真的不回来,孤儿院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总不至于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信息吧。”
岑陆一想也是,就快乐的开始大口干饭。
戚北塞了口菜,有些愤恨道∶“没有证据之前,我们无法申请逮捕令,也没权利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要不然我昨天半夜就抓了她。”
暗暗观察沈御的秦宁终于打算加入群聊,不过说出的话却隐约透出点不走心的意味∶“盲目的限制她,反倒打草惊蛇,让幕后凶手有所防备。”
游离在话题之外的沈御简简单单的扒了几口饭,一语不发就下了桌。
这下连粗神经的戚北都察觉到不对来,他看看秦宁,又看看沈御,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不多时手机急促的发出一声发消息专属的“嗖”声提示。
旋即,秦宁的手机叮当一声。
戚北∶沈御年纪小,你别欺负他,你看他午饭都没吃多少,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怎么行?
秦宁∶我没欺负他。
戚北∶沈御多好一孩子,面冷心热,除了你还有谁这么不做人,让他生这么大的气?
秦宁正想说些什么时,又一个对话框弹出来。
岑陆∶别忘了沈御的心理状况,虽说好转很多了,终究还是有点厌世。你能给他造成相当大的情感波动,坏情绪会导致病情反复。
秦宁心道∶“你们说的我都懂,可关键是我真没惹他生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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