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十三章风雨归人2
回溯往事,记忆纷至沓来,好似千万幅画卷,层层铺展,错综交织。
云康气塞胸臆,未语哽咽。桌上奉客之茶已经凉透,他却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凉茶消去喉间些许艰涩,他定了定神,开口道:“不知侯爷可知当年靖难之役?”
荀予佑胸口一滞,忽想起那一夜的刀光血影,荀淳照口中所说、荀瞻治讳如秘辛之事,他虽未亲历,亦了然于心。
荀予佑点点头,云康继续道:“当年成帝奉天靖难,叔侄相争,原是天子家事。可偏偏有一班忠臣节士追随文帝,不夺其志。珏儿想必已知道自己是徐姓子孙,他祖父便是博学多才、太/祖朝三元及第、以诗文名满天下的翰林侍讲学士徐澄。徐澄有一子徐舟,也就是珏儿的父亲。当年我去南京会试,偶遇徐舟,互慕诗文,意气相投,遂成莫逆之交。后来我考中会元,却被诬科场舞弊,若不是徐舟多方营救,难免冤死牢狱。我经此变故,再无意仕途,只身返吴,唯将知交情意铭刻在心。后一年,太/祖崩殂,文帝继位,下旨削藩。彼时文帝的叔父,尚是藩王的成帝以“奉天靖难,清君侧”之名率军以抗。南北两军,胶着四载,终以南军一败涂地、成帝攻克南京作结。成帝数召徐澄,徐澄拒不奉诏,后更书‘国贼篡位’以示。成帝怒极,将徐澄凌迟处死,徐家老少亦尽遭屠戮,唯有尚在襁褓还未满月的珏儿得以幸免。那是徐舟在北军攻入南京前夕,遣人将之送到我这里。他留书托孤,自己陪伴老父以身殉节。徐澄乃天下文士班首,成帝本想笼络他出仕新朝,最后却恼羞成怒大开杀戒。我虽未亲见,但传言腥风血雨,惨绝人寰,不论亲朋故交,南京城中凡与徐家有一星半点关系之人,悉数赶尽杀绝,死者千万。”云康说来泪盈于睫。
荀予佑听来亦觉心惊,不由道:“原来祁公子竟是如此身世。”
云康点头:“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徐澄一门为忠贞气节不屈于帝王威严,叫人由衷感佩。珏儿来云庐时,宜儿尚未出生,他就像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一门死难、家族破灭、父母双亡的忠良之后,我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为安全起见,我将他改姓“祁”,乃因“徐”“祁”二字吴音相似。我对珏儿视若己出,宜儿有的东西,他一样不少。我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便是云庐一切,将来也想由他相承。只是,只是我不能将宜儿许他为妻。”云康仰天长叹,“为人友,我可以不惜己命。为人父,我却不能不为我唯一的女儿做长远计。”
“先生……”荀予佑不觉感慨,羡慕云宜有一个如此疼爱她的父亲。
“成王败寇,时至今日,徐家仍是朝廷钦定的叛逆。”云康继续道,“珏儿若知身世,恐不能安处于世。我与亡妇情深意笃,唯有一女。亡妇去时,一手握儿小手,一手执我之臂,万般牵挂,俱在眼底。我抱着宜儿跪于榻前,立誓决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为此,我再不婚娶。我此生书画为伴,诗酒放达,也从未想过要宜儿嫁什么金龟婿,只望她能无忧无虑,一世安然便好。身为小民,自不能与朝廷相抗。我不能让她身负先朝余逆之名,陷落在徐门血海冤仇之中。身为父亲,我亦难免没有一己私心。所以,侯爷,可怜天下父母心,唯有将宜儿托付于你,我方能死而无憾。”
“先生还值壮年,切莫如此说。”荀予佑听云康之语竟有悲凉托孤之意,忙出言阻拦。
“人寿几何,本不是自己所能掌控。更何况,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话音刚落,窗外忽一声惊雷,狂风猛然吹开竹制的窗棂,屋子里顿生寒凉。
荀予佑起身关窗,但见窗外暗云低压,风卷叶舞。深秋时节,山中鲜少雷声,这一声惊雷,颇叫人神思不宁。他心系云宜,不知她是否已回到云庐,转念想有祁珏陪着她,原是自己多虑。
他暗自叹息,关了窗转回身道:“此事若无人知晓,祁珏可以永远只是祁珏……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云康颔首:“侯爷刚才在内室想必也听出些端倪。”
荀予佑道:“不甚明了,但先生避入此处,莫非亦与那人有关?”
云康默然片刻,说:“我后悔当初不该把珏儿留在云庐,他去了赣王府,迟早要出事啊!”
荀予佑眉梢微挑:“先生也知赣王……”
“赣王之心,路人皆知。”云康道,“当年他还是荀权庶子,便在南京与我和徐舟交游。彼时我尚不知他身份,后来才晓他有意拉拢天下文士。荀权曾随成帝奉天靖难,世传有‘事成中分天下’之说。荀权虽薨,但观今日赣王动向,怕其志不在小。他几番相召我去洪都,我俱托辞不应。这一次,居然还要宜儿同行。眼见避无可避,侯爷又恰遣人复来说媒,我便当机立断将宜儿托付给你,自己避入这山间幽谷,对外但说云游未归。只是,想不到他们竟会把珏儿带了去。荀瞻濠与徐舟相识,徐舟当年年少俊美,是南京城里第一风流倜傥的人物。如今珏儿酷有乃父之风,怕是他一眼就能认出,难免不在其网罗之中。”
“先生隐居山林,却能洞见世事,叫人钦佩。”荀予佑道。
云康拱手:“侯爷才是明察秋毫,我一点私心,在侯爷面前着实惭愧。”
“何谈私心,不过是人之常情、情之所致罢了。我对云姑娘的心意,先生是知道的。先生既肯将她托付于我,我定如先生所言,爱她,敬她,护她一世安然。”
云康微笑颔首:“如此,我死可瞑目。”
荀予佑听云康又出此语,不觉隐有不详之感,慌忙道:“先生定是高寿之人。”
云康摇头:“不期高寿,只愿你现在就唤我一声‘岳父’。”
荀予佑闻言倏忽下跪,恭恭敬敬给云康磕了三个头,道:“荀予佑拜见岳父大人。”端起桌上的杯盏,递到他面前。
云康安然受了大礼,接了茶喝一口放在桌上,忽地也跪下对着荀予佑磕了个头。
慌得荀予佑忙一把扶住了道:“先生……哦不,岳父大人,这是干什么……”
云康反手抚上他臂膀:“适才侯爷说云康对你有天高地厚之恩,其实侯爷才是我云康的大恩人。当年若不是你,只怕宜儿已不在人世。你救了她,便是救了我,我一直欠侯爷一个郑重的道谢。只是你这手……每逢阴雨,是否还酸痛入骨呢?”
“救危扶困,仗义援手,谁都会这样做的,岳父大人千万不要记挂于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曾授我半年书画,衣食寒暖,呵护教诲,即使没有求娶婚姻之事,在我心里,也早就将您视作尊长至亲了。”
荀予佑扶起云康,云康兀自拉着他的手叹气:“当年若不是伤了这手,如今你亦是工笔大家了。我本想将此事告诉宜儿,可你总不愿她心中有所负累。”
荀予佑点头:“我只愿她以真心系我,不必以此为虑。”说完又神色黯然,“不过,怕是她心头始终只有祁公子……”
“这也是我刚才跪你的第二个原因。”云康深视他道,“我对宜儿虽严加管束,却总怜她年幼无母,难免有骄纵之时。她自小只与我和珏儿在云庐相依为命,不谙世情,还望侯爷能宽容她将来或许种种任性,以及,以及……她对珏儿的情意。宜儿幼年丧母,但前世定是修足了福分,才会遇到侯爷。我只望她身在福中能知福啊!”
云康紧握住荀予佑的手,窗外大雨已应声而下。
云宜一路追着祁珏而去,出了山洞却已不见人影。
她不知祁珏转身出屋便泪堕于地,洞中疾步穿行,出得洞来更是在山路上发足狂奔。山风迎面,吹得他泪眼模糊。他愈跑愈快,仿佛要将满心的悲伤尽数抛在身后。
天边隐隐传来低沉的轰鸣,四周暮色苍茫,一道长长的闪电忽将眼前的视野劈裂成两半,惊雷骤响,如天鼓作乐。
他兀自一路向前奔去,恨不得叫那电闪雷鸣将自己击打撕裂成碎片。心中的疑惑已从云康的反应中寻得答案,祁珏是谁,谁是祁珏?天地间原本就没有祁珏这个人。只有徐珏,苟且偷生、苟活至今的徐珏,云康再关心爱护亦不会将女儿嫁之的徐钰。
雨落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只一会儿工夫,他便浑身湿透。眼前山路迷离,他脚下踉跄,跌跌撞撞,也不知哪里是来时的方向,何处是该去的道路。他心中悲戚,只觉人世幻灭,前途渺茫。他不管不顾地奔跑,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万丈深谷,他也愿纵身迈入。
心碎如斯,何惧万劫不复?
“祁珏,祁珏,你在哪里,你等等我啊……”
身后传来云宜的呼喊,他恍若不闻,越跑越快,直至那声音忽隐忽现再也不能听见。大雨滂沱,冲刷着他脸上四溢的泪水,面颊一片冰凉,连着心口也冰凉至极。他恨这冰凉的雨水浇灭他全身的热度,却浇不灭他胸腔里的悲戚,能冲刷这山路泥泞、林间灰土,却不能冲刷去他一星半点的痛苦。
他不知在雨中奔跑了多久,初时耳旁还有风声雷鸣,渐渐竟都归于宁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如被弃置在旷野大泽中的孤独生灵,时空静谧,无边寂寥。
他猛然立住身躯,半晌,忽而转头往回奔去。
云宜是惯走山路的,就算刮风下雨,对她亦非难事。
但祁珏去时神情叫她不安,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依是平静的容颜隐透着最是深沉绝望的悲伤。她心里着急,脚下也随之蹒跚。山路崎岖,大雨瓢泼,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更让她迈不开步去。她大声喊着祁珏的名字,山谷空有余音。
她不知他去了哪里,风雨山林仿佛只余她一人穿梭行进。她忽然害怕起来,茫然无助的感觉攫住了她。天色愈暗,她心头的恐惧愈加强烈,冰凉的双颊忽而温热,泪水终是溢出眼眶。
她哭着喊祁珏的名字,脚下忽地踩着一块半圆山石,收势不及一步滑将出去,几个翻滚才被山道上横出的一丛树枝拦腰截住。
她心头狂跳,抓着枝条粗喘,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这一摔着实不轻,她身上疼痛,心中害怕,忍不住伏地大哭起来。
她浑身凉透,哭个不停,直到有人一把将她抱起。
她抬头一看,哭声更甚:“祁珏,你跑去哪里了?我一直追你,喊你……”
祁珏用力抱紧了大哭的云宜,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将那同是冰凉的躯体暖热过来。他仰头望天,用手抚摸着她湿透的秀发,泪水和着雨水迸落而下,流进嘴里,滋味苦咸。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宜儿不怕,我来了,我回来了……”
“坏蛋,你是不是想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云宜偎在他怀里哭泣,伸出手去死死搂住他的腰,“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祁珏,你别走。不管你是谁,不管父亲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祁珏闭目点头,泪水汹涌,双手愈是抱紧了她,道:“我不走,我不走,我怎么舍得下你?你是我的宜儿,我的宜儿,从小到大,我唯一的宜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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