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尾声五湖归去
太湖水浩荡无垠，缥缈峰云气氤氲。
夏初的洞庭西山一片绿荫浓郁，青绿的梅子、橙黄的枇杷、还有已泛出嫣红的杨梅垂在枝头，红黄绿三色缤纷，满目灼灼。
雨后，庭院里的几株丁香绽开一簇簇白色的花团，栀子花的香气飘散在清新的空气里，闻嗅之下，肺腑如洗。
云宜将那可爱绵软的小人儿放进石桌旁丝绸垫裹的圈椅中，往他手里塞一个摇铃，道：“阿朗自己玩会儿，姑姑忙完了再来抱你。”
铺展画纸，研墨调色，云宜执笔细看园中景致，对着那小人儿道：“莲嫂把你喂得白白胖胖，还不肯收银子，只要姑姑给她画几幅画。我看这儿景色不错，干脆就给她画个园子，你说好不好，阿朗？”
小人儿挥舞着手中的摇铃，“嗯呀”几声，似表示赞同。
云宜笑而落笔，须臾画成。抬眼再看那小人儿仍是手舞足蹈、自得其乐的样子，不觉心念涌动，细瞧几眼，又落下笔去。勾勒涂抹，着色添彩，一幅《稚子夏园坐嬉图》生动传神。
云宜望着那小人儿，不禁感慨。数月相依，他越发粘着自己。白天形影不离不说，到了晚上亦是一头扎进她怀中，须抓着她一幅衣襟，才肯酣然睡去。云宜怕自己眠里翻身压着他，只好等他睡熟，悄悄将他放进摇篮，轻拍几下再离开。
岂知她甫一离开，小人儿的哭声就骤然响起，直哭得要重新将他抱起才肯作罢。云宜试了几次，发现那小人儿但凡闻嗅不到她的气息，便是在睡梦中亦会大哭不止。
云宜只得将摇篮紧贴在自己的床边安放，不时伸手轻拍低哄，方各自安稳睡去。第二天早上睁开眼，见那小人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翻身趴在摇篮里，昂头冲着她笑。
云宜只觉一颗心瞬时融化，伸手抱他起来，探头在那粉嫩透亮的小脸上轻蹭几下，然后一天神采奕奕，元气充盈。
这山间庐舍，因为他的到来，不再幽冷孤寂。
云宜放下画笔，走过去蹲在椅边，对着那小人儿道：“阿朗，以后姑姑每年都给你画一幅好不好？”
小人儿笑呵呵地看她，手中摇铃晃得清脆作响，而后塞进嘴里吧嗒几下。他已然开始长牙，手里的东西全喜欢往嘴里送。
云宜笑着去抓他的手：“这个不能吃，等会儿姑姑喂你米糊。”轻捏他的下巴看了看，“阿朗，你又长了一颗牙，什么时候能说话呀，记得要先叫‘姑姑’。”玩心忽起，继续道：“来，现在就喊一声，姑——姑。”
“吗——吗……”小人儿吐了两个音。
“不是‘吗’，是‘姑’，姑——姑，姑——姑……”
几番来回，云宜终于放弃。她觉得自己快变成了那廊下的鸽子，而椅中的小人儿还是“吗吗”地叫个不停，朝着她伸出手来，执意等待她的怀抱。
云宜抱起他来，皱眉道：“阿朗，你又重了，姑姑快抱不动了。”
“那我来替师妹抱一会儿可好？”
身后忽有人语，云宜吃惊回头，不觉两眸放光：“薛师兄，你回来了？”
薛士桢笑颜暖暖，走到近前伸手接过孩子。小人儿并不怕生，任由他抱在怀里逗弄，不哭不闹。
“薛师兄，阿朗喜欢你呢！”一旁云宜奇道，若是换个生人，这娃早就挣扎着反扑向自己了。
“伯伯也喜欢阿朗呢。”薛士桢更笑逐颜开。
云宜道：“薛师兄，你怎么才回来，有没有想我们？”
薛士桢摇头：“忙得很，没空想。”
云宜笑：“你一平头百姓，有啥好忙的？”复看他几眼，拉住他道：“等等，我怎么觉得你与以往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了？”
“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薛师兄，你这几个月在忙啥？”
“一言难尽。”薛士桢叹气，“好在总算告一段落，才得空来看你们。而且，我还带了个想你的人来。”
“想我的人？”
云宜疑惑，刚欲再问，一眼瞥见薛士桢身后的月洞门前已站了一人，虽是寻常衣衫，却当真玉树临风，气度逼人。
他怎么来了？云宜不觉怔愣。
薛士桢笑看二人，对着怀中的小人儿自言自语：“阿朗，和伯伯一起去逛逛好吗？”转身离开。
云宜愣愣立在那里，不知进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荀予佑缓步走近，说：“恕我冒昧登门，不请自来。”
云宜只觉气阻胸臆，不知为何红了眼圈，半晌才道：“你这是微服私访吗？”
荀予佑不觉发笑：“来看看你。”
“看我做甚，我有什么好看的？”云宜嘟囔，“你还是回去好好看你那宁妃、贤妃吧。”
荀予佑闻言微愣：“你这是……在吃醋？”
云宜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说了这样一句话，挺一挺脊背，道：“我吃什么醋，你想娶谁，我管不着。”
荀予佑怔怔看她：“我想娶你。”
“我不想嫁你。”
“你我是有婚约的。”
“可以作废。”
荀予佑不说话了，看着云宜，好久才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便是因为这个吗？”
云宜不语，听他继续道：“若只我二人，你愿不愿意与我‘但为夫妇，一生相守’呢？”
但我夫妇，一生相守。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世事无常，变化讵料。云宜抬眸，望着他道：“你的宁妃、贤妃没有来吗？”
“来了。”荀予佑点头，“业已正式册封。”
“那恭喜你娥皇女英新婚燕尔。”云宜转身便走。
“等等。”荀予佑唤她。
云宜并不停步，荀予佑只得追上几步，拦在她面前：“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云宜站在那里，心想还有什么可说的。
“册封妃嫔不假，我却并未成婚。”荀予佑道。
这是几个意思？云宜愕然相望，不知他话中含义。
“当初既是薛兄应承下的，如今，便也只好由他去兑现了。”荀予佑一声叹息。
这要如何兑现？云宜没听明白，愣愣看他：“不是说要嫁与皇帝陛下为妃？”
“没错。”荀予佑颔首。
云宜依是摸不着头脑。
荀予佑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谁坐这御座谁负责。”
云宜忽而领悟：“你是说……薛师兄他，他……”细想又觉异想天开，惊得语不成句：“这，这，这也行吗？”
“怎么不行？”荀予佑笑，“你不是总说他像我兄弟？”
“嗯，他是你兄弟吗？”云宜心道长得像也不行啊。
荀予佑点头：“按辈分，他是我堂兄。”
“什么，堂、堂……堂兄？”
荀予佑笑看她，数月不见，怎么有了这结巴的毛病，凑近了低语道：“他是文帝之子。”
“啊？”云宜惊得合不拢嘴，继续结巴道：“真、真的假的？你是说薛师兄他，他，他的父亲就是那个生死不明、不知所踪的先朝皇帝……会、会不会弄错？”
“千真万确。”荀予佑郑重道，“所以这位子由他来坐，亦是物归原主了。”
“所以他适才说这几个月忙得很，是在忙……婚事？”云宜呆愣半晌，讷讷开口。
“自然不仅是婚事。”荀予佑道，“帝位禅让，也须费些周章，他要尽快熟悉朝廷之事，故而忙碌……”
云宜脑中纷乱，荀予佑后面的话没听进几句。薛士桢竟然会是文帝的儿子，而荀予佑就这样抛却了至尊之位。
难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云宜兀自懵懂，听荀予佑又道：“徐澄父子乃文帝朝之忠良，为徐家翻案一事，我想还是由他来做最是妥当。”
“你可以不必如此。”云宜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说：“不必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
荀予佑眼望远处淡远的天空，遐思道：“昔日昭僖侯宁舍天下亦不肯失去双臂。你曾说崔素莹有幸，能遇到为她舍弃作画之手的张晋。”收回目光，凝视面前的人，“为了你，我是手臂和天下都可以舍的。心甘情愿，何谈牺牲？”
云宜心内震动，强自平静，道：“我却觉不妥，也不值得。”
荀予佑摇头：“那是你不知我如何心悦于你。这一生，往后的日子，我都想和你朝暮相对在一起。”荀予佑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要在这洞庭山庄、世外天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便陪你在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可是……”
“这于我并非什么艰难的抉择。”荀予佑截了她的话，“不过是遵从内心的欢喜罢了。”
“可你这样，我会有很大的压力。”云宜道，“我不晓得我们在一起，是否一定会幸福快乐。即便幸福快乐，又能维持多久，我怕你终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荀予佑笑：“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你就可以看到我能不能让你一直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他从随身的锦袋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递到她面前，匣子里是那支黄灿灿的龙凤金钗和用了半截的李廷圭墨。
金钗为媒，名墨为聘。
云宜怔怔相望，一时竟不能语。
“如此良人，何处能觅？我说师妹，就答应了吧。”
薛士桢不是何时已抱着阿朗回来，小人儿手中攥着一颗乌紫杨梅，正啃得满嘴鲜红。
云宜害羞，只管伸手去抱阿朗。
薛士桢避开了道：“你都抱他那么久了，这会儿且给我多抱会儿吧。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我，一直冲我笑呢。要不，让他陪着我好了。你们想有娃玩，自己努力也行。”
“薛师兄，你说什么呢？”云宜嗔怪，回怼道：“哦，如今你大不相同，这师兄二字怕是高攀不上了。”
“师妹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薛士桢摇头，“那我可不答应，我永远都是先生的学生、云庐的弟子。阿朗，你说对吗？”
小人儿脑袋耷拉一下，似点头附和，逗笑了三人。
一旁荀予佑道：“其实先生也是教过我画画的，我也可以算是云庐弟子。”
“哦，那你是要阿朗叫你伯伯，还是姑父呢？”薛士桢问。
“自然是姑父。”荀予佑不暇思索，细想又并不矛盾。
云宜“呸”一声：“全是厚脸皮，莫要带坏我家阿朗。”
薛士桢将怀中的小人儿亲了又亲：“我说真的，阿朗还是给我吧，你俩自己努力几个都行。”待看云宜就要发作，忙摸着小人儿的肚子道：“阿朗是不是饿了，伯伯也饿了，叫你姑姑快开饭吧。碧螺春、青梅酒、太湖三白、六月黄，都要安排上。啊呀，好久没吃这江南的时令菜了，今天可要一饱口福……”
“行行，如今你履至尊而制六合，说什么便是什么。”
云宜冲他做个鬼脸，转头看着荀予佑脉脉无语。荀予佑微笑相望，抬手将那支龙凤金钗簪入她发间。
彼时红日落入山林，满天晚霞绚丽，五湖烟水茫茫，一派宁静高远，祥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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