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前尘
七皇子清婉出生的时候,百官朝贺的奏章足足堆了两个人那么高。
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叫清皖。
清是字辈,皖则是特意取的,当时在位的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恩爱非常。只可惜皇后缠绵病榻,二十余年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好在苍天庇佑,在两人中年之时,终于有了这个孩子,宠爱非常。传说他们遍寻高僧,推翻了数百个提案,终于定下了小皇子的名字。
史书记载,这位清皖皇子百日宴的时候,陛下于太和殿前设宴,舞姬共八佾六十四位翩然起舞,编钟足有八组三列六十五枚,乐师持琴瑟笙箫者一百八十余位,历朝历代,未有先例。
于是文武百官都知道,等这个刚出生的小殿下长大,他就该是我朝的太子,而后顺风顺水的,从他的父皇手中接过皇位,从此坐在太和殿最高的位置上,执掌天下的生死。
皇帝从不掩饰对嫡子的喜爱,在他六岁的时候,加封当朝大儒陈可真为太子太傅。陈先生很喜欢这个聪颖的学生,清皖跟着他治经学文,每天都快活的不得了,好几次在皇宫里跑出来,拿着书找陈可真求教。
陈可真给他讲,他就在旁边给先生打扇子,露出两个小虎牙,笑道:“嗯,先生说的对!”
时人都恭喜陈先生,说他如此得太子喜爱,加以时日,必受九锡之礼,位极人臣,但是陈可真始终摇头,不置一词。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早在小皇子出生的时候,他便算了一卦。结果是这位男生女相的太子非但没有帝王之气,恰恰相反,他的卦象所指异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掌上明珠。
若是女子如此卦象,当然很好,但放在一位太子身上,这卦象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清皖必定终身受人所限,逃脱不得,为掌上一玩物罢了。
——一语成谶。
清皖七岁那年,四皇子举荐一能人,那位名叫师夷清的道士擅长炼丹冶道,治好了皇后多年的顽疾,很快得到了帝后的赏识,加封国师,位极人臣。
然而半年之内,帝后相继暴毙。
四皇子在师夷清的扶持下继承大统,位登九五,从此江山易主。
陈可真迫于各方压力,上书乞骸骨,同年元月,辞官回乡,自此长住江川,隐世不出。
临行之前,他把清皖叫到跟前,告诫他:“有一种方法能让你活下去,但是可能受些折辱,你可愿意?”
清皖早慧,他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夸他的朝臣开始各种辱骂他,喜爱他的宫女姐姐开始克扣他的食物和炭火,在他半夜被冻醒哭着要加一床被子的时候,面善的小太监掐着他的脸,踹他的膝盖:“你这种倒霉的主子活该冻死了。”,但他相信,陈先生不会害他的。
陈可真给了他一盒胭脂。
那是上好的鲜花绞汁,辅以朱砂染制,清皖在母后的妆台看见过,和远山黛螺子黛放在一起,当时他想要玩,被母亲笑着推开,皇后摸着他的脸,半跪着替他理好衣衫,柔声道:“我的皖皖是要位登九五的,你要去学《通鉴节要》和《尚书》,将来拿天下当棋盘玩儿,不要玩这些脂粉气的东西。”
于是清皖就一步三回头的,和陈先生读书去了。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对朱砂过敏。
当天四皇子……哦不,应该叫陛下了。陛下摆宴崇明宫,清皖顶着艳红色的胭脂入场,笑嘻嘻的往陛**边蹭,和他撒娇:“四哥四哥,你看我这个好不好看?母后原来不让我碰的,可是好好看。”
皇帝眉间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笑道:“皖皖喜欢吗?”
清皖痒的恨不得把脸挠破,大片的疹子蛰伏在厚重的脂粉下。但他表面上一派天真,笑的眼睛都没了,重重点头:“嗯,皖皖好喜欢!”
皇帝慈爱的揉揉他脑袋,说:“那你改个名字,不要叫清皖了,叫清婉,这名字更衬你的胭脂,好不好?”
这话像是戳中了什么东西,清皖无端想起了同父母一起吃饭的时候,问起名字的来历,母亲也是这样,慈爱的揉着他的头:“这个呀,是你父皇差人跑遍名山大川,替你求回来的名字。是有高人加持,可以保佑我的皖皖平平安安,一直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名字呀。”
被宠大的小皇子从来不知道,泪意能来的那么凶猛。
只不过原来他撒泼,父皇恨不得把他抱到朝上哄,母后会拧父皇的耳朵,质问谁欺负我家皖皖了,宫女太监捧着九连环糖葫芦,变着法子逗他。
但这次他哭,再也不会有人来哄他了。
于是他笑:“好啊,谢谢四哥哥。”
经过这个晚上,天下人都知道了,前太子清皖是个不堪造就没心没肺的废物,父皇母后刚刚去世,他却只知醉心脂粉玩乐,这种人对帝位再无威胁。于是皇帝乐得陪他唱戏,赢一出仁善的美名
自此,清婉彻底成了皇帝扮演兄友弟恭的道具,成了帝国的一颗,向天下人显示仁孝的掌上明珠。
四皇子登基之后,那位师夷清国师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年才回来一次。清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四岁的生日上。
为了向天下彰显陛下对幼弟的宽厚,清皖的生日宴一向大办特办,花车载着他从神武门游到南华门,清婉当天带了一整套黄金面首,珍珠宫翠,富丽堂皇,胭脂眉笔将他的脸勾画的异常成熟。他百无聊赖的靠在车架上,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百姓,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这是那个公主?长的好漂亮。”
“公主个屁,那个前太子清婉,那个国丧没过就涂脂抹粉的废物。”
“呸呸呸,不要脸的玩意儿,大好男儿非要做这等扮相。”
“还好当今圣上登基,天下要是落到他手里,还不知道这么糟蹋呢!”
侍卫拔了剑,问:“主子,我砍了他?”
清婉连姿势都没变一下,懒散道:“随他去讲。”
他心想:“本来就是如此,还不许别人说吗?”
说来也奇怪,他如今浓妆艳抹,却并不觉着脸痒了,也不知道是皮肤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早已经习惯了,还是脸皮厚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甚至于胭脂已经成了他的第二层脸皮,不涂便难受,好像摸上了这些脂粉,他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似的。
车架走到南华门附近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上头站了一个人。
皇子出游,百姓避让,这车架是要从南华门底下过的,所以南华门上今天不能站人,不然就是把皇家踩在脚下。但这个人抱着个小孩子,穿着普通的衣物,远远的眺望着街市,丝毫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于是清婉伸手点了点:“这是谁?”
侍者上前,恭敬道:“这是国师大人,昨儿才回来。”
清婉一愣,几乎压不住滔天的恨意。
这个时候,师夷清底低头,施施然的看了他一眼,眉眼含笑,却无端让人汗毛倒竖。清婉明明裹在层层华服之下,却仿佛赤身裸体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那一眼压迫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毫不怀疑,这个国师已经洞晓了他所有的想法。
——在他这个位置,若是让皇帝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必死无疑。
清婉闭了闭眼,再睁开,师夷清已经不见了。
等他浑身虚脱一般的回到府邸,摊在软榻之上大口喘气,下人却送来了一封书信。
那信正是来自国师。和一般封的严严实实的密信不同,这封连信封都没有钉上,像是丝毫不在乎旁人阅读,但是清婉展开一看,几乎被里头的内容吓的脱手。
师夷清说:“你是清婉吧?挺有意思的,根骨比那些仙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好,我缺个苦力,你过来给我当弟子。你也知道四皇子是我随便扶的,如果你干的好,我就杀了他。”
——这个杀了他父母的人居然如此狂傲,不但要他这个仇家当弟子,还放言要杀了这天下之主。更何况当今陛下对此人唯唯诺诺,俯首贴耳到了极致,可以说是最好用不过的一条狗了,如今仅仅是因为觉着清婉有些意思,便许诺杀了忠心耿耿的狗,可见此人何等冷心冷情。
于是清婉收拾行囊,当晚入了国师府,第二日,师夷清便带他上了长舟渡月阁,他则三跪九叩,拜师夷清为师。
而师夷清绝不是一个好师傅。
他和陈可真几乎是相反的,陈可真喜欢循循善诱,即使答错了,他也从不责罚,但是答对了,往往有小奖励。师夷清则是答对是分内之事,答错必有惩罚,或许是三两戒尺,或许是一日断食,有一次运功出了岔子,罚的格外重些,乃是断食七日后,关入清狱三日。
清狱和一般的监狱不同,它并不是一个一个的小格子,而是一处幽深的洞穴,其中妖物通幽横行,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些东西攀附,而后死去。清婉心中清楚,如果他被缠上,师夷清绝对不会救他。
然而通幽毕竟是神玄高修都难以应付的玩意儿,清婉在里头待了不过半日,便被缠上了。
当那些枝条一点点的沿着经脉向前蠕动的时候,他分明痛到了极致,呼吸不畅,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牙齿把下唇咬出血痕。但潜意思里,他却是无比放松的,甚至有一种诡异的解脱。
“要死了吗?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他看见了一道如雪的剑芒,犹如仙域的神光。
于是他颤了颤,微微睁开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
他狭长凤眼,气质冷的可怕,长舟渡月阁那么多的仙长,他却再也没有见过比这个男人更有冷清的了。男人的眼睛很空茫,不是那种空无一物的,儿是那种婴儿一般,非常纯粹,从未被凡俗沾染过的眼睛。就好像他天生就该高坐云台,任何一种阴谋诡计那到他面前,都是污了他的眼。
——只一眼,清婉就确定,那是一个和他这种满身污浊的人全然不同的神仙。
他想:“这般不染凡俗餐风饮露,是死了以后,来接应的仙人吗?”
“若是牛头马面长的这么好看,世上谁还怕死呢?”
但是马上,他又有一些担心了,清婉摸着自己的脸,心道:“这种仙人面前,我该补一层胭脂。”
——好叫他这一脸汗水泪水,胭脂香粉凝块斑驳在一起的脸,不那么的难看扎眼。
但是神仙收了剑,在他面前跪坐下来,非常平静的直视着他一脸的惨状,没有任何一丝怀疑或者不屑的意思。
神仙问:“你是不是对胭脂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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