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心人六
这酒很香,是三十年以上的陈酿。
白蔓自从医治好了手腕的轻颤,便不再饮酒。她不能喝,但她会闻,会品,会看。
三十年的陈酿,造价不菲。喜欢这种酒的人,多半在江湖上都有些声名地位。这样的人,才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金钱去品尝这样的酒。
可是从霍休的衣着上,你看不出他是个有钱人。那套蓝布衣裳和破草鞋,他穿得很爱惜,简直不像是个天下第一的有钱人,更像是哪里来的乡下人。
不过……乡下人可没能力建造起这么一座小楼。
那门口设了机关,除了推开之外,找不到其他开门办法。而那所谓的迷阵,也是以易经八卦而来,还有那一路上的机关陷阱,乱箭滚油,包括到最后的毒药机关,都是存心要人命去的。
对夫妻两人来说,这机关自然简陋得很。且不说白蔓的地宫中所设置的机关,便是桃花岛上,黄药师兴致一起做来玩的,都远远不如。
唯一能防的,便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只要不按照上面的提示走,自然是死路一条。但若要一个人承认,自己不是聪明人,反而蠢得厉害,只能被牵着走,那也难。
霍休这时已然转过头来了,他看见黄药师和白蔓,眼睛陡然变得发亮,让这已垂暮之年的老人,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黄药师,又盯着白蔓看了半晌,见她既美且弱,居然能打赢独孤一鹤。霍休想不明白,好在他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着急,反而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泥地,请道:“你们若是不怕弄脏衣服,就坐下来喝一杯吧!”
黄药师懒得跟他故弄玄虚,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猛然向霍休身上弹去。他全凭内力所发,力道劲急之极,破空之声异常响亮。霍休立刻跃身躲闪,但右臂依旧击中,当下只觉右手剧痛,半晌之后又变作酸麻,心知是骨头全部打碎了,心中骇然。
他平生见识过无数的武学高手,连那孤岛上的小老儿都见过一面,但瞧黄药师轻轻一指,就是铁胎弹弓,也不能弹出这般力道,倘若要是打在自己胸前,岂不是当场丧命?
霍休看着黄药师,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但依旧面带着微笑。他道:“黄氏贤伉俪请了,老夫家底微薄,尚且有些拿得出手的玩意,还请两位赏鉴赏鉴。”
说这句话时,霍休正在盘算拿什么出来,又要拿些什么出来才能买命。他确实很爱钱,但钱跟命比起,还有命更贵重一些。
平日他自以为可以安枕无忧时,钱财重过一切。今日霍休心知,那姓黄的男子要杀自己,不过弹指须臾。而他的夫人,能独斗独孤一鹤,也绝不是好相许的。
但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叫他遇到的人,偏是两人不在乎身外财物之人。
黄药师冷哼一声,他早对青衣楼烦得厉害,只是想着一百零八楼,一楼一楼地杀过去,恐怕杀不干净,也会走漏风声,让欠债的头子跑了。现在叫他不高兴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如何会听霍休的话?
“在下可以拿出一半的身家……不……七成……不……八成……”
霍休见黄药师冷着脸,心里的胆怯越来越多,他拥有了数不尽的财富,他不想死,也不要死。
“黄夫人……我……白姑娘,听说你喜欢首饰,老夫所藏珍奇异宝众多,还有从海外带回的玛瑙宝石等。这些都可以拱手相送,求姑娘赏鉴。”
白蔓饶有兴趣地瞧了这冷汗直流的老人一眼,她微微一笑,问道:“如此一来,我们夫妻岂非是夺人所好?”
霍休心中大松一口气,他不怕这两人胃口大,只怕他们不要,又连忙道:“不……我还有许多的古董字画,都是前朝的珍品,其中有宋人苏东坡的《黄州寒石贴》和唐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的宋代拓本。还有……还有……宋人米襄阳的《春山瑞松图》……都请黄先生赏鉴一二?”
白蔓拉了拉丈夫的衣袖,黄药师不作声,瞧妻子装出苦恼的模样,知晓她又起玩心了,心中暗暗好笑。
“可是……这些东西名声很大,我们饶你一条命,万一你让青衣楼说出去,或者叫青衣一百零八楼的人来找我们夫妇的麻烦……”
霍休见那女人说话声娇软,但句句暗示之意明显。他忍着右手剧痛,再见黄药师在一旁冷冷瞧着,知晓自己打起来,是决计打不过这夫妻俩连手的。何况自己身老力衰,他们两人年轻力壮,时间久了,恐怕会力竭而死。
他长叹一口气,不舍地从身上取了一块玉牌,忍气吞声地将那牌子递给,微笑道:“这是……这是青衣楼的令牌,谁拿了它,谁就是青衣楼的主人。”
白蔓从他手中将拽得死紧牌子拿过来,和丈夫对视一笑,将那牌子丢进火中,“青衣楼……真是好大的诱惑,可惜啊……我不稀罕。”
她如果稀罕权力,早已乖乖回去做神女城的城主,按照兄长的意愿,去做什么神女,去建什么神国。这所谓的江湖大势力,也不过是几千人而已,又岂能和神女城中的数万人的崇敬相比?
霍休见自己退到如此地步,这两人还如此折辱自己,心知今日自己小命难保。他原先还有所顾忌,现在生死一刻,哪里还能顾忌那么多?即刻想要启动机关,将他们两人困死。但无论他按了多少次,按到左手都酸了,该掉下来的东西,还是没有掉下来。
他转头去看向那对夫妻,见那女子笑吟吟地道:“我丈夫刚好精通一点点机关之术,来的时候,顺便把机关都拆了。”
霍休的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怨恨地望着他们,问道:“上官飞燕被你们搅了事,要去找你们的麻烦,她自己也死了。陆小凤是因为爱管闲事,花满楼是因为金鹏王的哭诉,你们呢?你们是为什么?上官飞燕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不够你们消气?”
黄药师冷冷一哼,“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会伤害我妻子的人,已足够让我站在这里。”话音一落,立刻出手,将那玉牌用内力自火中取出,不碰被烧得滚烫之处,右手中指凌空送力,只听“铮”的一声轻响,玉牌激射而出。
霍休向前面跑得飞快,但那玉牌比他更快,转瞬之间,玉佩已直直地插入他的背心。以黄药师功力,又未曾留手,这一弹之下,那玉牌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霍休倒在地上,向前趴着挪动了几下,便也动不了了。
白蔓瞧他死前还眷念地望着那扇石门,同黄药师齐去打开,见室内皆用夜明珠为光,似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摆着满满当当的箱子,有无数的珠宝玉石,古玩字画,金银票、金银铁矿、马场、牧场、田地、铺子的文书契约,连金砖都有十来箱。
她再转头望着门外的霍休,这个人,到死之前想的还是他的钱。
黄药师牵过妻子的手,两人一齐在箱子里翻找,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一一装好,又找到了几个一模一样的人,都说自己是什么大金鹏王。黄药师一人赏了他们几根跗骨针,叫他们将这些箱子搬下去,而剩下的大笔财富,就放在这里。
“如果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再一些,那么……”白蔓微微一笑,“我们就弄些藏宝图来玩,一定很有意思。”
黄药师牵着她的手,打量了一下这座小楼,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待陆小凤好不容易赶到了霍休的小楼,瞧见一路上的机关被拆了,已是心中一跳,再见霍休躺在地下,死不瞑目,满脸苦笑。
他还未来得及知晓大金鹏王的真相是什么,上官飞燕又是怎么死的?霍休到底在这件事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看来……只能问天了。
花满楼倒是没闲心想这回事,他被殷楚楚缠着,一旦稍微有些想送她回家去的念头,殷楚楚便立刻声泪俱下地哭诉,还同石秀雪吵架,而他如何能怪罪这个姑娘?只能叹着气将她带在身边。
石秀雪和孙秀青带着孤独一鹤和两个师姐的尸体回了峨眉,临行前,石秀雪望着花满楼,她心中其实有许多话要说,但什么都再也说不出口了。
峨眉、师父、师姐、师兄,样样麻烦事都压在这两个女子身上。她们要扛起峨眉重担,守住独孤一鹤的名声。以她们的武功来说,这很难……但依旧要去做。
孙秀青见师妹强忍泪意,又想到西门吹雪,想到白蔓,想到这些时日来发生的所有事。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
“七哥,人都远了,你还看什么啊?”
殷楚楚不悦地望着花满楼,见他满脸惆怅,心里不舒服得很。她拉了一下这个“未婚夫”,见他终于回神了,又再问了一遍。
“我在想:我是否该去黄先生那里瞧瞧眼睛?”
在马秀真和叶秀珠死的时候,花满楼依然恨自己是一个瞎子。他的眼睛失明之后,花满楼很少有如此强烈的挫败感。
生命的逝去,充满着血腥、痛苦、绝望。
如果他的眼睛能看见,就能记住那位石姑娘的容貌,也能记得死去的那些人的样子。或许……很多年以后,谁都忘记他们了,还有一个人记得他们。
尽管在花满楼的内心深处明白: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往年,父亲请遍了神医,个个都对自己的眼睛无能为力。今年遇到了黄先生,花满楼想试试。
殷楚楚却是哼了一下,心里嘀咕了许久,才问道:“七哥,我们回江南吧?”
她见花满楼点头,又问道:“那这一次,顺便把我们的婚事定了吧?你也知道,我是个最蠢最不中用的丫头,什么东西都不会……”
“不,楚楚,你很了不起。我听母亲说,你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
殷楚楚一听这话,心里得意,又听“未婚夫”对自己道:“可我是个瞎子,你现在嫁给我……恐怕会后悔的。”
她转喜为怒,心想: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瞎子?还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恐怕还是念着那姓石的女人吧?你们要不要脸啊?在我面前就勾勾搭搭的?现在还想要退婚吗?
“七哥,我不会后悔的。”
她咬着牙齿说了这句话,又想到自己一个正常人,将要屈尊嫁给一个瞎子,这个瞎子还跟别人学的一样好色,现在还没成婚,都知道去记住女人的声音了,心中就是一股怨气。再想到自两人婚事商定,花满楼对自己总是冷冷淡淡,毫不热切。莫说是每日的关怀体贴,就算是跟一个女人避嫌都做不到,心中怨愤更生,只是碍于心中不可言说的隐秘,强自忍耐。
花满楼明显得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不满,但自来很少伤人的面子,此时更不会主动说出来。
往年定下婚约时,花满楼心中已是好生歉疚,期盼她再寻一个人品上佳的君子,自己定是欢欢喜喜地认她做妹子,送她出嫁,为她撑腰。可自己从前开口数次,殷家那一边死活都不肯解除婚约。哪怕自己说终身不娶,殷家还是不答应。提的多了,殷楚楚便在家中上吊或者是吞服毒药。
原先她要推迟成婚,花满楼还在内心深处为她欢喜。楚楚喜欢去做生意,去和人交游,这没什么不好的,推迟完婚也是好事一桩。花满楼从来不觉得她为了生意推迟完婚有什么不好?何况,等她嫁给自己,难免要受母亲约束,再想如从前一般自由地出去,那就难了。
现今她又变得热切起来了,这份热切中夹杂了太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有利用、有怜悯,还有屈就的愤怒。花满楼实在不明白这女孩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不能怪她,也无法怪她,只能依照她的想法:要成婚便成婚,我婚后多加照顾她也就是了。
“这一幅可惜了。”
白蔓看见垫在箱底的绢布,拿来一瞧竟是一副绢本画作。不过上面有许多虫洞,又因为长期垫在箱子底部,有大块的黑色霉斑,它们连接成片,叫这幅画显得不值钱了。但其余未染到霉斑之处,依稀瞧得出是一副山水绢本画,用笔古朴厚重,墨韵明净,意境淡泊,很是难得。上面提到的字更是丰润灵活,俊逸秀拔,虽瞧不出是哪位名家所作,但只瞧字体像是唐人的手笔,瞧画风像是宋人所作。
黄药师瞥了一眼,见到如此奇特的画作,起了兴趣。他自妻子手里将绢画接过,忽而道:“将它修好,倒也不错。”
夫妻两人回了江南的宅院中,黄药师出去买了材料,两人就开始对这幅绢本图进行修缮。
这是绢本画作,又被长久地放在箱子里,受着潮气,十分的脆弱。
黄药师先寻了一块木板,亲自上好漆,等它风干。在此之前,对着画上的几个字进行临摹,以求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这些字像赵体,用笔娟秀,但实则更像唐人李邕的行草,又同宋人米芾求意趋势的书风相似。
白蔓见他沉吟了一刻钟,方才在纸上挥毫,用笔迅捷而劲健,挥洒自如,于端美中见灵动。第一张才有五六分似,第二张已有七八分像,第三张几乎与画中字迹一般无人,心中叫好,不能不为丈夫如此才华倾倒。
这赵体与他平日所写的大为不同,黄药师的字平中求奇,劲拔飘逸,不拘一格,多是隶书。平日临的也少有如此风格之字,如今不过顷刻,便将一种毫不相干的字体写得甚好,不由得白蔓为他喝彩。
又过了几日,漆板已经风干了。黄药师揭下了后面的裱纸,只留下画心。将它平铺到板子上,用新买的毛笔蘸了清水,在上面刷来刷去。白蔓在旁为他熬着药膏,待丈夫先将上面的画刷得湿透,自己再将笔将药膏混水,把药水点在上面。
刷了两回,画心上的黑色点点已经开始脱落变淡,显露出绢上原先的图画。
这是似是一副青绿山水图,但画的并非连绵的群山远水,反而只画了山中一角。上面有两株青松和几间茅亭,室内空无一人,后面仍是青山伴依。
白蔓善画青绿图,填补增色一事,自由她来。待全修补好后,原先还是破烂至极,霉斑横生的画,已变得气韵悠然,宛如新作。
这一幅画从头到尾的修了半月有余,每日清晨,自有摊贩送米粮肉食到门口。两人闭门在家,谁也没出去过,自然也不晓得花满楼带着一个大麻烦,一起来找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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