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心人七
黄药师所料不错，白蔓自经文大成，内力自生速度奇快，无穷无尽，而西门吹雪内力似乎要薄弱几分。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双剑相击之声停住，似尘埃落定。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就已分了胜负。
西门吹雪望着白蔓，他浑身上下都有红色的血渍沾在白衣上，但已不再在乎。只有在剑尖刺进对方咽喉的一刹那，西门吹雪才是活着的。其余所有的时间，都不过是为了等待。
他看她，已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像在看一柄剑。这柄剑澈寒入骨，实在太快，快得他心中欢愉至极。
黄药师缓慢走去，见妻子神色欢喜，柔声道：“蔓儿……玩得开心吗？”
白蔓轻轻地嗯了一声，捂着嘴打个哈欠，靠在黄药师怀里，低声撒娇道：“我困了……”
西门吹雪矗立寒风之中，久久不语。他在想叶孤城，他并未见过这位白云城主，但早已知晓“天外飞仙”的名气，那一剑的恢弘灿烂，即便从未得见，依旧让他心潮澎湃。终究有一日，他……或者是叶孤城，会将自己的剑送进对方的咽喉中。
今夜，本该是生死相搏的绝世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留人性命，又有什么意思？但白蔓未动杀意，已未动杀心，只是比剑……倒是让他心有所感。
“我明日闭关。”
“庄主……”
那女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西门吹雪一闪而去。她轻叹一声，正要吩咐将他们比斗的铁剑取回，却见在月色之下，哪里还有什么铁剑？除了剑柄之后，其余部位都是空空荡荡的，她心中大骇，楞在当场。
花家与殷家订婚的消息并未在江湖上掀起风浪。花满楼性情温柔，可朋友并不多，许多时间都是留在小楼中照看花草。何况殷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大多数人知晓花七公子不日便要成婚，也只当是听过就算了。
陆小凤本想去问问花满楼的想法，但转念之间，又明白以他这般温柔的性子，殷楚楚再是古怪刁蛮，既然已被选中做他的妻子，便是心里对她无男女之爱，但只要殷楚楚哭闹不休，以死相逼，他总是不忍看她放弃生命的。
他轻叹一声，“还是先去抓蚯蚓吧……”
江湖中想要尝一尝苦瓜大师的素斋，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他不是一个轻易下厨的人，不但要客人来得很对，还要他高兴。
暮色苍茫，寺庙中传来的晚课钟声。殷楚楚随花满楼一齐进去，院中已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其时晚风轻吹，花满楼闻到了竹叶的香气，微笑道：“要几位前辈在此久等，实在不敢当。”
来客之一是武当的长老木道人，他见这对未婚夫妻站在一起，似是貌合神离，心中好奇，又不便多问。古松居士却叹了口气：看来你这老道果然没有说错。\"
道长说什么？\"
“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在这里，就算我们一动也不动，你还是会知道。”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的？”
“我也想不出，只不过我有个你比不上的好处。”
“什么好处？”
”想不出的事，我就从来也不去想。”
殷楚楚听他们在那里打禅机，是一句也听不懂。她听闻这位武当长老是不愿受约束，才不做武当掌门。长年累月穿的都是不修边幅，穿的是千缝万补的破道袍，今日得见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蓝色衣裳，心想：这苦瓜大师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就是个会做素菜的厨子吗？
禅房里竹帘低垂，几人隔着竹帘，已嗅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
古松居士长叹一声，苦瓜大师的素菜，就算菩萨闻到，都会心动的。
几人掀开竹帘走进去，忽而都楞在当场。殷楚楚见菜已上齐，且已经有个人坐在那里开怀大吃。她认识这个人，就算他全身上下都泥，就算他看起来憔悴无比，她都认识。
“七哥……你带我过来，莫不是为了见陆小凤？”
花满楼听殷楚楚低语，微微一怔，苦笑道：“我若说，我自己也不晓得他在这里，你可信吗？”
殷楚楚当然不信。她深知男人被带坏只是几天的功夫，陆小凤好色又风流，是个女人跟他走在一起，都会被玷污清誉的危险，花满楼如今已经是个风流渣男了，再跟这人待久了，恐怕就要变色鬼了。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这番想法，似是假道学，不应该出现在江湖儿女的身上。
赶几个小丫头走，花家上下都遂了她的意，又都帮忙瞒着花满楼。但殷楚楚想叫花满楼和陆小凤再不往来之后，花父花母都是含糊糊弄着，不肯如她所想去同花满楼说，叫她好生气苦。
一盆素火腿，一盆锅贴豆腐，已被他吃了个干净，陆小凤朝面前这几个人笑了笑，他道：“你们尽管骂你们的，我吃我的，你们骂个痛快，我也正好吃个痛快。\"
殷楚楚走进几步，立刻从怀中取出帕子捂着鼻子。花满楼皱起了眉，问道：“你平时本来不太臭的，今天闻起来怎么变得像是条刚从烂泥里捞出来的狗。”
“因为我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
“几天？”
“十天。”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忙着还债赔债。”
陆小凤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他见周边的人都兴致勃勃地望着自己，无奈道：“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还有准？”
“你怎么会输给他的。\"
“上次我跟他比赛翻跟头，赢得他一塌糊涂，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赛翻跟头了，你说我怎么会不答应？”
陆小凤一想到此，又连叹数声，“谁知道这小子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在练翻跟头…，一个时辰居然连翻了六百八十个跟头，你说要命不要命？”
花满楼不禁笑出了声，他问道：“你输给他的是什么？”
“我们约好了，我若赢了他以后，见面就跟我磕头，叫我大叔，我若输了就得在十天内给他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一个跟斗一条蚯蚓。”
除了殷楚楚，听到这里，众人都忍俊不禁。
“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刚开始那几日，蚯蚓好像还很多……到了后面……要找条蚯蚓简直比癞子找老婆还难。”
司空摘星如此要求，出人意表。木道人忍不住问道：“那位偷王之王要这么多蚯蚓做什么？”
陆小凤想起这件事，便生气，他恨恨道：“那混蛋根本就不要蚯蚓，只不过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他话语中虽有恼恨之意，担任是谁都看得出来，陆小凤说这话时，是笑起来的，并未真的生气。
苦瓜大师忽而看了一眼花满楼，又看了一眼殷楚楚，笑道：“近来江湖中最出风头的有三位，不想竟有一位在此。”
“江湖上……最出风头是人不是我吗？难道是西门吹雪？”
“听闻西门吹雪在万梅山庄闭关，很久没有在江湖上露面了。”
陆小凤想了又想，“若不是西门吹雪，难不成是叶孤城？”
“也不是……叶城主近来多病。”
“叶孤城也会生病？”陆小凤顿了顿，“老实和尚也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大悲禅师更不是……”
“莫猜了……其中一位，便是殷姑娘。”
“我……”
殷楚楚见大家都望向自己，深感疑惑。
“花七公子和殷姑娘的婚事，听闻已近了。花家豪富，自然是了不起的大事。”
陆小凤听出这是客气敷衍之语，再见殷楚楚一脸自得，心中好奇更重。
“还有一位嘛……便是打败独孤一鹤的那位黄夫人。听闻她剑法奇绝，乃当世绝顶剑客，只可惜未曾得见真容。陆小凤，听闻你见过她？”
陆小凤想到黄药师那手弹石子的功夫，自己未必接着住那小小的一粒石子；又想到白蔓生得又美又娇，分明该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却是剑法超神；再想到金鹏王朝旧事，长叹一声。
他自己都觉得，自从他们夫妇出现在这个世上，自己连叹气都多了。
“最后这一位……这个人我不但不认识，而且连你也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的好奇心极重，明知苦瓜大师故意引他上当，还是追问道：“他是谁？”
“是个会绣花的男人”
“会绣花的男人有什么稀奇的？”
陆小凤心想：我还以为又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黄先生，比朱停都精通机关易数。那霍休的小楼，机关全被他毁了，霍休竟然没察觉到半点，可见其能。
“可是他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绣瞎子？”
“据说他最近至少绣出了七八十个瞎子”
“瞎子怎么绣？”
“用他的绣花针绣，两针绣一个。\"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他见花满楼眉头紧皱，又问道：“他绣出的瞎子是什么人？”
“其个至少有四五个人是你认得的。”
苦瓜大师将名字说了，又说这人不但刺瞎了江重威，还盗走了王府的明珠，还有华玉轩珍藏的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镇远镖局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保的一批红货，金沙河的九万两金叶子，俱是大案要案。
这样一个人，在一月之内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做下来的，岂会不在江湖上出尽风头？
陆小凤的心变得很沉，他有一个朋友是个瞎子，他比其他人都知道，做瞎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苦瓜大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再过三个月，是皇帝的寿诞。这人还去抢了进贡的车队。里面有一幅宋代的山水图，听闻是江浙两路的巡抚上月从霍休手里买来，用来进贡给皇帝的。”
他提到霍休，陆小凤恍如隔世。他知霍休已经死了，但他平日行事便是个藏头露尾，神神秘秘的老人，除了寥寥几人，确然无人知晓他的去世。那么是谁能从他的手里买画？
他忽然有种直觉，觉得霍休的案子……或许又有了新的线索。
“这个绣瞎子的人，可有什么人见过？”
苦瓜大师愣住了，他已准备好了无数的陷阱话语，引陆小凤上当，让他去管这一桩难事，帮帮自己的师弟。现今听着他的言语，似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管了。他干巴巴问道：“陆小凤……你想管这件事？”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长得满脸大胡子，大热天还穿着一件大棉袄的人。金九龄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丝帕，“他是个男人，不但会绣花，而且绣得很不错。\"
陆小凤望见他手里的帕子，是块鲜红的缎子，绣着朵黑牡丹，微微一怔，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
他盯着金九龄手里的红缎子，问道：“这人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六月初三，第一个碰上他的人是常漫天。”
“最后一次呢？\"
“我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十三天之前。这几天是不是又有新案子，我就不知道了。”
陆小凤沉吟片刻，“据我猜测，这人手脚干净，武功又高，还如此胆大包天，绝对不会是刚出道的新手。”
花满楼在旁听了半晌，忽然道：“一个人的伪装无论多么好，多少总有些破绽要露出来的．常漫天他们也许没有注意到，也许虽然注意到，却又疏忽了。我们应该去问问……他们……或许能问出一些线索来。”
“我们？\"
我们！”花满楼微微一笑，“我们一起去
殷楚楚见他说的认真，心中着急，低声道：“七哥……你不去找黄先生瞧眼睛了？”
“不，楚楚……莫忘了我是个瞎子，岂能不管瞎子的事情？”
陆小凤和金九龄对望了一眼．都有点汕汕的不好意思。他们刚才瞎子长，瞎子短地说了半天，竟忘了旁边就有个瞎子。
大家好像从来也没有将花满楼，当成一个瞎子。
殷楚楚见劝不得他，突然指着陆小凤问道：“你要去哪里问这帕子？”
“神针薛家。”
“好啊……七哥，你答应我的什么？”殷楚楚当着众人的面发怒，“你答应我父母，答应我兄长，答应我，绝不学陆小凤这般风流多情。现下才过了几日，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殷姑娘……神针薛家其实……”
“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系！”
她拦住金九龄的话头，不让他把剩下的说出来。
“七哥，我虽是个弱女子，也知晓薛家有一个薛冰，生得很美。上一回……我让你们两人去查线索，结果峨眉的石秀雪跟你拉拉扯扯，勾勾缠缠的。这一回，你们两人一起去，不知道会遇到哪位姑娘？”
陆小凤见殷楚楚又提石秀雪，大是不解，他心想：这事过去多久了？何况花满路和石秀雪，发乎情，止乎礼。不过就是他记得石秀雪的声音而已，怎么还提？
花满楼也有些为难。殷楚楚低低地抽泣声传入他的耳中，再听她方才的话，似是不愿意自己和陆小凤去薛家。他拉着殷楚楚的手，耐心安抚道：“楚楚，我是瞎子，能娶你已是非分之福，岂会再去对她人……”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而后就将那位石姑娘的声音记得牢牢地。”
殷楚楚这一番争风吃醋的话说出来，其余四人都紧紧地盯着花满楼，瞧他如何应对。
花满楼明知此刻殷楚楚的情绪是装出来的，她并非真的吃醋，也并非真的不高兴，只是他生性温柔，已然怀疑殷楚楚恐怕与那绣瞎子的事有干系，依旧不肯在众人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
他信殷楚楚只是脾气刁钻，但并非个恶人。在自己少年时，常因双目已盲，听见无数窃窃私语，殷楚楚从不肯笑自己，反而对那些人多加斥责。她自己怕猫，但又见不得猫儿被饿死打死，出钱请人养着这些猫儿。如此珍爱生命之人，岂会同这样丧心病狂的匪徒为伍？
或许……那个人威胁了她，又或许她知道一些内幕，但不好同自己说？
花满楼从来都将事情想得很好，对人……也是一样的。
殷楚楚见他不说话，跺了一下脚，在众人面前哭了出来，抽泣道：“是我命苦……是我命苦……”说完便飞奔出去，理也不理花满楼了。
陆小凤见花满楼去追殷楚楚，担心她出事，轻叹一声。他心中实觉殷楚楚无理由地吃醋，叫人厌烦，便也就花满楼受得住。
但花满楼追出去没多久，又返回来了。陆小凤见他的脸色很难看，问道：“怎么了？”
“楚楚……不见了。”
陆小凤神色一凛，这苦瓜大师的禅院中坐着当世几大高手，殷楚楚跑出去不过片刻，自己等人居然没听见任何呼救之声。
几人一同出去瞧，见禅院外遗落了一方丝帕，正是红缎子上绣着黑牡丹花的帕子。
金九龄十分惊讶，“这里怎么会有这个……”
陆小凤拿着这张丝帕，闻到上面有淡淡的香气，像是梅花香。帕子是新绣的，上面还有一根绣花针未取下。他明白：这是示威，也是威胁，更是恐吓。
一个能让如此多高手都发现不了的人，悠悠然地在禅院外绣着花，瞧见一个哭泣的小姑娘出来。他……他要吗认识殷楚楚，要吗听见了里面的对话。花家七公子的未婚妻……就算是绑了去索要赎金，也可以拿到好大一笔财富。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的就是这种人。
现在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花满楼……我们先去找两个人。”
“找谁？”
“黄先生和黄夫人。”
陆小凤方才听到霍休之事，已然想找个机会问问他们。现在又想到霍休手中有个青衣楼，这绣瞎子的人会不会跟青衣楼有关系？
当时自己去小楼时，霍休已死，那几个一模一样的大金鹏王躺在地上，痛晕过去了。
关于霍休，关于小楼，还有“霍休”卖出的那幅画，恐怕只有他们知道。
“药师，你说让他服妖怎么样？”
黄药师转头瞧见她眼中的兴致，伸出长臂搂住白蔓，柔声问道：“这就想好了？”
“当然了……我想来想去，就以他那张脸啊。我就算叫他做什么，恐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那哪有意思啊？”
白蔓依偎在丈夫怀里，勾着他的脖颈，眉飞色舞地问道：“药师……你觉得……西门吹雪穿什么颜色的好看？”
黄药师心觉以西门吹雪那冷冰冰的性子，当是该穿白色。不过妻子此刻玩心甚重，便也就装作沉思片刻，笑道：“不如随便混几件？像你的四叔那般……他好穿广袖，又穿的……五彩斑斓……也不错……”
他想到每次见诸彦眼睛都疼，袖长三尺，身上各种颜色都有，却因是男生女相，倒也不显得人丑。
“不行……那太便宜他了。”白蔓顿了顿，“其实穿什么不要紧……主要是……给他打扮成什么样子？”
她既然赢了，当然是要紧自己高兴。一想到西门吹雪会因为穿女装而面色大变，白蔓心头就是说不出的畅快。她心想：我没有剑怎么了？我借一把剑，照样打得你认输。
黄药师握着她的手，见妻子巧笑嫣然，心中一烫，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柔声道：“其实……你想瞧他变脸……不如……煮一碗小馄饨给他？”
妻子的手艺，真可以说得上是惊天地而泣鬼神。便是他手把手的教她做饭，除非是烧开水。不然做什么，都能难吃得让人终生难忘。洪七公那时吃了一口她熬的粥，差点以为白蔓要毒死自己。
“这对西门庄主来说，可是件大好事。”黄药师望着妻子，微微一笑，“你做的东西自来与众不同，说不定……西门庄主吃了……哭……能心有所感呢？”
白蔓微微一怔，笑道：“是啊……叫他服妖有什么了不起的？西门吹雪说不定还会面不改色……可是吃我做的东西……”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西门吹雪大哭出来是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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