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公主,王爷他今日是一时抽不开身,您安然无恙的消息传来,王爷不知有多欣喜。”
下了轿辇,小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白穗的脸色,慢慢说着。
这番话他说得十分没底气,心中不住地叹息。
他哪敢告诉九公主,颜姑娘生死未卜,王爷此时正在西院。
天色稍暗,雪色似乎渐渐停了,白穗轻轻拨弄着手中那个精巧的银色暖炉,上面雕着卷边木芙蓉,可她现在已不大喜欢木芙蓉了。
她停在王府的门口,微微抬眸,看着紫楠木门匾上苍劲有力的鎏金大字,似乎同她离去时并无二样。
未停顿多久,便见自红木门内走出一位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而过。
等人走后,白穗微微挪动了步子,问小厮,“王府中为何会有御医?”
小厮紧张地擦了擦额角,择口解释道:“王爷这几日身子抱恙……”
女子唇角微微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明明是极温和,小厮却觉得心底凉凉的,仿佛被看穿了一般。
再看过去时,那丝感觉却不见了,女子微拢着白狐裘,长睫在盈如春水的眸中打下一道浅浅的阴影,明明是弱柳扶风般的窈窕美人。
白穗初至寝房,未过半刻,便听见门口有急切脚步声传来。
来人到了屏风前却顿了脚步。
“阿穗。”
男子低哑地唤了一声,那两个字从他喉间溢出,仿佛是极珍贵的字眼,缱绻缠绕着。
隔着梨木烟水屏,顾听寒出神地看着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她似乎比两年前更消瘦了,映在屏风上的腰肢更是盈盈不堪一握,北梁地处偏极,她必然吃了不少苦头。
顾听寒喉中微涩,小指蜷着,缓缓地一步步绕过屏风,目光终于落在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上。
向来喜不形于色的他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将女子紧紧抱住怀中,仿佛拥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回来了。”他眷恋地唤了一声。
男子清冽的气息仿佛沾染了深冬的寒霜,如墨般柔顺的发丝落了一簇在白穗的肩上。
白穗轻轻拨开那缕发丝,在他松开的瞬间,微微后退一步,抬眸注视着那双凌厉俊美的眉眼。
他一如她记忆中那般,墨衣孤傲,如山间雪柏,唯有对她低眉时山雪初融。
她本该是很喜欢这样的顾听寒,可从王府一步步走过来,却始终心止如水,不起半点波澜。
或许是知道了那山雪也对着其他女子消融。
“听闻王爷身体抱恙。”
白穗唇角浅浅牵起一抹笑意,一双雾眸如拢秋水,目光是纯良清澈的,偏偏眸底没有什么情绪。
顾听寒神色微僵,侧首挪开视线。
男子长睫微颤,半晌,开口解释道:“我无恙,不过是近来睡不安稳,传御医来查看一二。”
他说谎了。
白穗轻轻眨了一下眼眸,几乎不用思考便猜到。
顾听寒说谎的时候语调会生硬,目光会闪躲,这些小习惯,过去两年也毫无变化。
她回忆着梦中的事情,虽然时间略有不同,可该发生的事情却一一对上。
若她没记错,此时,颜宛月昨夜应落了水,她尚在病中高热未退,而顾听寒正打算将她送去城外的一处别院将养。
“公主,王爷,晚膳已备好。”
烟水屏外,侍女低低地通传一声。
这一声打碎了顾听寒心底些许的不安,他转而俯身牵起白穗的手,拉着她绕过屏风,于雕花莲叶圆桌前落座。
“这一路奔波,想来阿穗也未能好好用膳,倒是先关心起我来。”
顾听寒面色自若,平日间不苟言笑的定北王此时眼底透出一丝笑意,周身的冷傲在靠近喜爱之人身侧时,便慢慢消融,收敛起一身寒刺,似乎极力要将最温和的一面展示给她。
白穗在漆花凳上坐下,眸子落在面前的菜肴上,却是问道:“西院从前本无人居住,今日却见有侍从往来,王爷为何突然想起将它收拾出来?”
顾听寒避开视线,道:“前些日子有远亲投奔,暂住了几日。”
“倒是不曾听闻王爷有远亲。”白穗微微抬起眼眸,似乎心生好奇。
“阿穗。”顾听寒突然语气重了些,“我们方才重逢,莫要再提他人。”
他脸色绷紧,却又不想对白穗严语相向,只埋着头,执着筷箸,替她夹着菜。
“你爱吃鸳鸯卷,王府近来换了新的家厨,手艺比原来的要好上许多,你尝尝。”
白穗目光落在面前的那道鸳鸯卷中,眸底情绪莫辨,半晌,温声道:“王爷,我不爱吃鸳鸯卷。”
她抬首望着顾听寒的眼睛,眉眼微弯,“我从不爱吃甜食,王爷忘了吗?”
女子的语调轻柔,带着栀子花般馥雅的娇丽,又似江南朦胧细雨濡湿春草的小调,可落入顾听寒耳中,却让他如坠冰窟。
爱吃鸳鸯卷的是颜宛月,爱甜食的也是颜宛月,他竟一时头昏至此。
“我……”顾听寒目色微红,看着白穗,薄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口中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穗仿佛并未察觉出有何不妥,微微叹息一声,素手夹起那只鸳鸯卷,轻轻咬了一口,小口咽下后,又将视线落回顾听寒的身上,温声道:“确实比原来那位家厨做得要好上许多,难怪王爷喜爱。”
“阿穗!”
女子轻咬鸳鸯卷的模样隐约和记忆中另一幅场景对上。
他脑海中竟不由想起当时颜宛月轻摇他的手臂,娇俏地唤道:“王爷,我想吃鸳鸯卷。”
顾听寒猛然躲开白穗的视线,急于逃避般地唤来侍从,“把这些甜食都撤掉,以后不许出现在餐桌上。”
白穗静静地望着顾听寒失态的模样,翩跹如蝶翼的长睫下,眼底一片冷清。
天色渐晚。
窗外华灯初上,薄薄的月轮初探,寂静的庭院中,唯有鸟雀不时传来清脆的啾鸣。
白穗坐在菱花镜前,任由蝉衣将发饰一一摘下,手执一把月牙梳,不紧不慢地梳理着柔顺如锦缎的长发。
侍女此时神色却不复来时的欣悦,她目光复杂,小声道:“殿下当初从宫中带过来的侍从早被管事调走,奴婢几番打探,得知那西院住的并非王爷远亲,而且王爷部下颜副将独女。”
“颜副将病逝后,王爷便将颜姑娘带回长安,那路上听到的传言竟非空巢来风,可惜王府内上下竟好似被敲打过一番,人人自危,探听不出什么消息。”
白穗清清淡淡地一笑,拨弄着月牙梳凉凉的梳齿,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边缘的繁复雕花。
顾听寒自然不会留下证据,早在她回来前,王府便处死了两个侍女,妄议主子何须要了性命,顾听寒分明是要杀鸡儆猴,儆的是整个王府。
蝉衣目色凝重,道:“那女子方被送出王府,瞧着是城郊的方向,恰好那处宅子里的孙管事是我们的人,公主可要派人阻拦?”
白穗摇了摇头。
顾听寒今日为了掩她耳目将人送走,想必已让那女子心生寒意,她没必要再去连夜拦人。
“若她是个聪明人,自会想方设法地到我面前,凭着孩子求个名分。”
她自妆匣中取出一枚玉佩,对蝉衣道:“将这个拿给孙管事看,告诉他,可顺势而为。”
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吱呀轻响,有人推了门进来,脚步似乎重了些。
蝉衣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收于袖袋,垂首退下。
“下属说了什么,让王爷回来后这般气恼?”
白穗从菱花镜中注视着顾听寒,男子眉间此时是散不开的郁色。
顾听寒瞧见白穗,愠气似乎有轻微消融,却还是紧蹙着眉,指节扣在冰凉的桐木圈椅上。
“我几次向陛下递上出兵北梁的折子,想替你报这两年为质之仇,眼见陛下要点头,此番又折在云敛手中。他倒是好风光,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了雁地。”
说到此,他脸色愈寒,心中懊恼,“我原以为陛下派那无甚建树的云六做使臣,是想给云六寻个名头,调回长安,却不想那云六郎竟是给云敛打的幌子!”
顾听寒在气头上,兀自捏紧了指节,不曾发现,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后,白穗执着月牙梳的手微滞,玉石质地的梳齿触到桌面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她微垂着眸子,目光不由落在失去红玉手钏后空荡荡的手腕上。
金陵云家二公子云敛,其字如晦,十四岁便连中三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大周数年来一等一的惊才绝艳之人。
白穗脑中突然略过那个月夜下清隽温雅,积玉濯雪般的身影。
她在北梁,倒确确实实与那人有过交集。
云六郎出使北梁的那几日,赫连爻被北梁皇帝调走,一时管不得她,而云六心思单纯,恪守成规,来北梁的第一日便递来拜帖,要拜见永宁公主。
他也果真是单纯好骗之人,白穗不过多看了一眼他从大周一路带来的贡糕,次日晚上云六便避开赫连爻的耳目,捧着一盒长安特有的点心来献给她。
夜色深暗,长亭静谧。
白穗接过少年手中的点心,眸间盈了一抹水光,眼尾微红,低垂着眼,声音轻轻的,“郎君何必费心,看见这些,我却更难过了。”
美人噙泪,如沾了露的栀子花,拢了一层薄薄的月光,颤巍巍地摇曳,未沾世事的少年郎只觉心头仿佛被石头压住,又融成一片。
“殿下,此番我必会带您一起回长安。”
似乎急于向公主证明自己的心意,少年毫不犹豫地许下承诺,下一刻却又有些心虚。
二哥定要责怪他了。
来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听二哥的话,不要多生是非,这次回去才能调回京中。
可永宁公主她又是这样可怜无助,异国他乡,无依无靠,连一盒长安带来的点心都舍不得吃。
对面的公主眼睫微颤,却摇了摇头,“能用一己之身换两国安宁,是我荣幸,怎好给郎君出难题。”
云六闻言只觉心头被压的喘不过气,对自己方才生出的犹豫羞愧不已。
“大周百万将士皆手握兵矛,若要牺牲公主换来安宁,才是将士之耻。”
他神色顿时坚定起来,斩钉截铁道:“殿下且等我,我一定会带您归乡。”
等云六的身影消失在了疏枝花影尽头时,白穗方才缓缓拭干眸下的那滴眼泪,神色冷清了许多。
她不紧不慢地打开食盒,恰好看见一只雪白的猫卧于青石旁,似乎方被吵醒,闻见了点心的香味,漂亮的金眼睛盯着那食盒,轻轻喵呜一声。
白穗在它身前轻轻蹲下,将食盒的糕点一块块地放在它面前,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它柔软的毛。
她静静地看着猫将点心吃完,打了一个哈欠,蹭蹭她的手指,又懒懒地在青石旁卧下,方才提起食盒缓缓起身。
云水纹的衣角从满地落花上逶迤而过,她抬眼时,恰好落入一双疏离澄澈的眸子中。
清薄的月光穿透树隙,缓缓地流淌。
白衣翩跹,积玉濯雪般的弱冠少年立在月下,乌黑如绸缎般的黑发垂落身侧,潋滟的眸底清冷如二月雪,不知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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