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四(完)
载元二十五年冬。
养心殿。
弘昑听值守太监报永平长公主到, 搁下手里笔起身出门,姐弟俩在门外阶上便碰了面。
“姐姐,外头冷的滴水成冰, 屋里头又太暖。你一进一出的倒是怕伤风, 不如直接别换外头大衣裳,咱们一并去看皇额娘。”
敏敏听他这么说不由道:“还是眼睛只看着旁人——寒冬腊月的, 你自己怎么大毛衣裳也不披一件?”
身后跟着的两个内监忙将捧着的大氅给皇上披上。
弘昑随手拂过领口处的风毛, 摇头道:“心里有些焦, 只觉得热,不穿也罢了。”
他这话一说,敏敏本已转身要与他一并去慈宁宫,闻言不由顿步,又急着问又有些不敢问似的:“心里焦?是皇额娘身体又不好吗?”
时隔许多年敏敏也记得, 皇祖母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病了, 之后再也没有好起来,年后就仙去了。
如今……如今皇额娘也过了七十岁, 正是当年皇祖母的年纪。
弘昑忙道:“姐姐放心, 太医一日两诊平安脉, 皇额娘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他心里难过, 只是上了年纪的必然老去。然而他看着姐姐,到底口中换了词儿:“只是冬日没有精神。”
敏敏抿唇:太医一日两诊脉,本就不是一个好消息。
姐弟俩一路往慈宁宫去。
弘昑回头看了一眼跟着长公主入宫的女官,见她们手里捧了两个扁扁的匣子,又见姐姐忧心不言, 就着意捡了旁的话说来开解:“姐姐今儿给额娘带的是新的书本子?又是公主府上的女清客们所为?”
固伦永平长公主府,在京中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
公主府里有许多女清客。
京中传说永平公主自小便‘贯通中西,六艺皆熟’, 因是先帝爱女,当今胞姐,行事也不同于常人,并不于深宅中相夫教子,倒是爱在府中招揽女清客。不论是诗文、骑射、厨艺、女红等凡有长处的女子或者妇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入公主府领一份清客俸禄。
原本是颇惹人非议的行为,但因是永平长公主府,朝臣们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敏敏还跟额娘就此事说笑过:“我不过好奇爱玩,论起来,我只能算是六艺、中西皆有涉猎。”
此时听皇帝弟弟这么问,敏敏就道:“正是我新发现的一个姑娘家——这回与以往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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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来,姜恒总觉得很累,与周围的世界也像是隔了越来越厚的一层膜,有一种钝感。
这让她渐渐察觉,并坦然接受,生命或许即将走到尽头。
她唯一的应对就是顺其自然。
这日儿女一起来看她,姜恒就见敏敏小心捧出两本书来道:“皇额娘,您瞧瞧这个,有意思的很。”
姜恒笑着接过来,目光虽落在书上,但一开始并没有留神书上的内容,只是在心里想着怎么开解儿女:他们总是给自己找各种新鲜的事物,甚至是人,想让她精神起来。比如弘昑,曾经让戏班子来给她表演外头最新的热闹戏文,给她闹得够呛。敏敏则是按照她从前的习惯,给她带各色京中时兴的新物件。
说到底,是不肯接受天命寿数的到来,非要骗自己额娘没精神,只是因为觉得没意思。
这心理总要给他们扭过来才是。
姜恒慢慢想了片刻,才回神认真看书。
然而这一看却愣住了。
书名为《月食解》,上面除了文字,居然还画了图,将太阳、月亮和地球的运转画了出来,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了月食。
“这是……”姜恒抬起头来。
敏敏道:“这是女儿近来见到的一个官员之女,其父是宣州知府,入京述职来了。小姑娘才十八岁,就大着胆子找上公主府,将自己写的书给我看——许多人驳斥她为异端歪理,连家中父兄都劝她不要发惊人悖逆之语。小姑娘倒是有股气势勇魄,竟直接找到我府上。不但带了自个儿的书,还带了一套演示月食的水晶器具,亲自给我拟了一遍月食的变化。”
姜恒手指捏着书,轻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敏敏回答:“王贞仪。”
几十年前的记忆像是河水倒灌一般涌入姜恒的脑海。
就在她穿过来的当日,还正在加班做一个项目。因是面相女性教育方面的项目,就收集了许多历代才女以作范例。
当时她在整理的资料,就是清代唯一的女科学家,王贞仪。
王贞仪是远远被低估了的科学家,在已经开始闭关锁国的乾隆一朝,王贞仪却凭借自己对科学的兴趣和天赋写出了《月食解》《地圆说》《勾股三角解》等科学著作,是个数学家、医学家与天文学家并于一体的女性天才。[1]
而且写这些书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
之后她再无著作面世,不是因为放弃了科学,而是英年早逝,不过二十九岁就病逝于京中。
姜恒当时边整理资料边惋惜,要是王贞仪换一个朝代,要是她活的再久一点,她会达成什么样惊人的成就呢?
她还远远没有到她绽放智慧的年纪,便已经半路短折。
也或许是那个时代,并不适合她的绽放,就光《月食解》这种将月食阐述为正常天文现象的说辞,就足够靠天象吃饭的钦天监疯狂排挤她了。
偏生她又是个女人。
就更容易被攻讦和打压。
姜恒合上书对敏敏道:“额娘想见一见这个王贞仪。”
敏敏笑应了,又看一眼弘昑。
弘昑也笑道:“皇额娘有兴致,朕这就命人将这位王姑娘请进宫来。”
敏敏笑道:“罢了,你下圣旨请一位十几岁的姑娘入宫?还是明儿我带她进来吧,只是要皇上一张批条——她那套演示月食的器具有些大,进宫门难免要被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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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贞仪很是紧张,但走的还是很稳。
她从来不是娇弱的官宦贵女,她打小就文武双全,不止喜欢研究各种数算天文,也喜欢骑马射猎,此时哪怕心情忐忑,也不妨碍她走的稳健。
皇太后要见她。
京中不比宣州。
她父亲是宣州知府,所以当地的闺秀们,哪怕不理解她在干什么,也会表面上附和一二,宣州的官员吏目背后会指指点点知府大人对女儿太纵容了,听说一个姑娘家不说做女红,反而整日在屋里做工磨器具还写书,实在不成个体统,但表面上是没人说她的。
可到了京城不一样。
她原是求着父亲带她来京城的——她早听说了京城的外事衙门和造办衙门,她太想见一见更大的世界。
宣州没有人理解她,或许这里会有人明白她研究的事物。
可到了京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找到,倒是《月食解》一传出去,就被无数人口诛笔伐,连一向护着她的父亲都让她别在外提起了——钦天监都快要找御史弹劾他了。
可别难得上京面圣述职一回,倒把官职给述没了。
父亲脸上带着疲惫和畏惧劝她:你不愿随意嫁人随你,你愿意倒腾这些……玩意儿也随你,可你也要为一家子想想。
王贞仪很坚强,但还是忍不住夜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她是对的。她知道她是对的!
这又不是经文佛法可辩可谈,也不是诸子百家文史子集各执一词,这是实实在在的天地道理!她有模型有器具,她可以给每一个质疑的人做一遍月食的原理讲解。
可没有人会听她讲解,没有人肯看她一点点磨出来,代表太阳的水晶灯,代表月亮的玻璃镜。
他们指她是女子短见,斥她是歪理邪说,嘲她是异想天开。
没有人肯听她说话。
她连钦天监的门也进不去。
王贞仪擦干了眼泪。
次日从驿站里跑出去直奔永平长公主府——他们家在京中没有房舍,倒是方便她出门。
长公主收下了她的几本书。转日居然要带她进宫,还让她将月食演示给太后娘娘看。
王贞仪又紧张又担忧。
她见过的老人家无一不是信鬼神天象的,太后娘娘已过古稀,真的愿意听月食是怎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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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贞仪从没与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父母都很疼爱容让她,哪怕不是理解性的支持,却也是极难得的包容。只是他们到底觉得,她是个走了歪路的孩子,盼着她‘回头是岸’,愿意嫁人。
这些年,王贞仪很坚定,却又很孤独。
她像是一只逆流的鱼,与海里所有的鱼都不一样,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言语。
可太后娘娘懂!
她看了自己演示的月食,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这天地本就是这样,星辰运转只有规律而非天罚神意。
不但如此,太后娘娘还给她准备了许多礼物。
比如地球仪——这东西贵的惊人,王贞仪只听过,一直不敢奢望自己有一个。虽说她已经能写出了《地圆论》,但这还是她第一个拥有球仪。
有西洋解剖书,里头画着人的五脏六腑和筋骨、她祖上有人为医,她对医道也颇为了解。
还有许许多多的书。
太后娘娘看起来头发如雪,面容倦怠,精神并不太好,但一双眼睛很温和甚至还带很明亮:“好孩子,你会是最出色的科学家。”
科学家。
王贞仪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她觉得,这应是她毕生的抱负。
她忍不住道:“太后娘娘能收我为徒吗?”方才太后娘娘口中带出的几句话,什么地球自转、公转、什么函数以及解剖学,都令她深深着迷。她简直不想离开眼前的人。
说完后才觉得太过僭越,连忙要请罪。
却被眼前太后一把托住。
“不,我不能收你。因为你的才华远不限于此,而我懂得其实并不够深。”
姜恒自知,她并非学术研究者,她懂得一切,都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知道些科学常识。
这不一样。
就像她记得月食的原理,但她做不出一套演示月食的实验工具;她知道勾股定理,但她并不会从头推导——然这些王贞仪都做到了。且她原本所接触到的教育,只有祖辈留下的和市井上能买到的书籍。
王贞仪今年才十八岁。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她是天生的科学家。
姜恒看着她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如果说我真的能做什么,那就是把你送往你应有的巅峰。
她余下的人生,身处的至高位置,所掌握的权力,如果还能最后做一件事。
那就是替眼前的孩子扫清山岳一样压着她拦着她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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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元二十五年,太后宫中多了一位女官。
姜恒多年的藏书,多年的藏品,让王贞仪觉得像是进入了最美的梦里。她如饥似渴地吸纳着养分,像一只从前从未吃饱过的小鹰,终于吃到了肉食,翅膀逐渐强健,可以试着飞翔。
次年,武英殿刻书处官方刻印了十本书,均出自十八岁的王贞仪。
钦天监捧着官方《月食解》、《岁差日至辩疑》等书,憋得吐血也不敢再骂一声歪理邪说,只好埋头去钻研,想从这本书里找出漏洞辩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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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随着朝廷水师日益强盛,边境海患已平,安南、高丽、真倭等国也都顺从平静下来。
连西洋的霸主英吉利,也都撤回了东方海洋上的爪子。
并且为表友好,近些年开始邀请大清外事衙门的官员去走访交流。
载元二十七年,法兰西送来一个有关英吉利的情报,提及一位名为“瓦特”的商人,改良了原本的几乎只能用在矿井里的蒸汽机,法兰西的商人们不明觉厉,邀请大清造办衙门官员一同去‘拜访’一二。[2]
姜恒也从敏敏处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年,王贞仪登海船,跟着造办衙门的官员们出发前往西洋,预备去见识传说中的新式蒸汽机。
机械非她的专长,但她很兴奋于能去亲见研究一二——太后娘娘说过,这蒸汽机必是一件神器,她相信娘娘的眼光。
这晚,宫中月色如霜,长夜清凉,姜恒安稳地睡了过去。
一眠即一世。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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