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蓝鲸
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昏暗的甬道里。
第二次见面，是在派出所车来车往的停车场里。
徐韫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先不论这缘分怎么样，光看这俩个场所就不怎么样。
他的目光从周燕支身后的大男孩儿身上掠过，是那个醉鬼。
醉鬼也在审视他，从他到他身后两个抱着大汤碗的男孩儿身上。
“又见面了。我没认错吧？”周燕支客气地朝徐韫伸出手。
“没有。”徐韫伸手过去握了握，收回手揣进了裤兜里，“来办事？”
“带朋友来报案。”周燕支的目光朝身后瞥，对自觉向前半步的宋舟说：“这是上次在酒吧帮你解围的徐韫。”
宋舟一脸恍然之色，目光里没了戒备，含蓄又感激地朝徐韫笑了笑，“徐哥你好，上次谢谢你。我叫宋舟”
“不用客气。”徐韫颔首，慢了半拍才回宋舟的话，不为别的，因为周燕支的那句“带朋友来报案”，朋友？他纳罕一阵，又问：“丢的东西还没找回来？用不用帮忙？”
“不用……”宋舟回答的犹豫，说话时眼睛已经转到了周燕支脸上，在寻求周燕支的确切答复，到底用不用，周燕支说了算。
还挺依赖，徐韫在心里嘀咕。
“跟那天的事有点关系，不过天台花园那边能提供的都提供了，”周燕支客套地说，“如果有需要我再联系你，恐怕到时候需要向郑老板的店取证。”
徐韫挑眉。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因为周燕□□句“带朋友”和“郑老板”是完全不同的口吻，前者语气淡然，后者更像在说“恐怕需要去你家取证，麻烦到时候行个方便”。
徐韫似笑非笑点头，没闲情纠正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说：“先办事吧，别耽误警察叔叔下班。”
两拨人分头报案。
最近这半年，孟晓远兄弟俩算是辖区派出所的常客了。值班民警一见孟晓远，先“哎？”了一声，忙问：“又有闹的？”
孟晓远隔着几米远叫“杨叔”，然后说：“家里都给砸了。不过不是我家了……”他说着搓搓鼻子，从见到徐韫到进门前的坚强和倔强再见到警察的这一刻都崩了，两颗豆大的泪掉在领口处。
孟晓游跟着抽搭鼻子。
“进来说。”民警以为又是俩小孩儿来报案，没搭理后面的男人，带着孟晓远兄弟俩就要去问详情。
“杨叔，”孟晓远定在原地没动，回头看徐韫，“砸的是，他家，上个月我家拍卖，他买了，我跟我弟还住那里。”
民警的表情跟物业保安的表情一样，一脸“这人怕不是傻的吧”的表情，看看穿着体面、气质不俗的徐韫，根本不像图便宜买这种房子的人啊。纳闷归纳闷，老民警还是公事公办地说：“房主也进来吧。”
一行人进了办公室，孟晓远、孟晓游交由小民警录口供，徐韫被唤道一边去提交购买房屋的证件。
再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老民警把三人送到大厅，语重心长地对孟晓远说：“上次也跟你说了，找个远方亲戚家住一段时间，等这事儿过去了，再回来。否则这群人知道你们兄弟俩在家肯定还得上门闹，虽然现在房子不在你爸名下了，但他们哪管这些啊，他们就想要钱……”
“谢谢你杨叔。”孟晓远垂着头站在老民警面前，“我跟我弟没有亲戚了……没人要我们。”他后面的话声音小的可怜，说完偷瞄了一眼等候在一旁的那双皮鞋一眼。
老民警叹气，把三人一直送到门外。
徐韫迈出门看见熟悉的侧影，一瞬间恍惚回到天台花园那晚，店里迷幻的灯光与夜晚闹市的霓虹中的侧影都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他顿住了脚步。周燕支听见脚步声回头精准地捕捉到他。
“还没办完？”徐韫转了转手腕上的袖口，状似无意地问。
“已经办妥了。”周燕支转过身，礼貌而和煦地看着他说，“我们在等你。上次，宋舟多亏遇见了你。今天方便吗，想请你吃个饭。”
“恐怕……”徐韫回头看看抱着大汤碗的两个小孩儿，又扭回来看看跟在周燕支身边的宋舟，不等他开口拒绝，周燕支边看向他身后边说：“一起吧。”
徐韫无不可，回头问孟晓远：“先吃饭再回去收拾？”
孟晓远和孟晓游一起仰头看他，脸上是宋舟同款的“没主意”的表情，随后四只大眼睛眨了下，一齐乖巧点头。
因为有小孩儿，周燕支最终订了一家粤菜馆，选了一处以竹排做隔断清的净座位。孟晓远和孟晓游都来过店里，直到现在他爸还是这家的尊贵vip，所以两个形容略显狼狈小孩儿的眼中，难掩那种看见熟悉地方的亲切感。
五人落座，宋舟轻声细语地问对面的孟晓游：“你抱的是鱼缸吗？”
有陌生人主动跟他说话，孟晓游如临大敌，瞪大眼抱着鱼缸，飞快挪动屁股靠近不那么陌生的徐韫。
宋舟没想到自己好意开口，竟然让孩子这么排斥，面色尴尬，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周燕支。
周燕支的目光在兄弟俩怀中的大汤碗上扫过，貌似无意地说：“小鱼崽儿，有半个多月了吧？”
孟晓远抬眼飞快看一眼周燕支，瓮声说：“17天。”他说完自觉不该在大人聊天时插嘴，于是有些懊恼，然后又飞快偷睨了徐韫一眼。
徐韫对于敏感的小孩子无计可施，甚至感到焦头烂额。他只能忽略兄弟俩偶尔表现出的一惊一乍，转而问周燕知：“养过鱼？”
“家里有一缸，好多年了。”周燕支笑笑。
提到家，他的表情不再那么公式化，眼底浮现出一层柔和的光。衬着窗外的霓虹，身后的绿植，他的笑给人一种惬意又沉醉的舒畅感，让人看了，只想跟他一起勾起嘴角，弯起眼梢。
徐韫别开目光，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啜了一口，按捺下心里那点波动。
“去洗手。”徐韫偏头对孟晓游说，孟晓游闻言抱着碗就要走，徐韫赶忙阻止，“先把碗放下。”
孟晓远和孟晓游听话地将大汤碗放到桌上，哥哥牵着弟弟去洗手了。
“啊？这是碗，”宋舟惊讶地说，“我以为是鱼缸。”
周燕支眼底的笑更多了，徐韫自己道破的“天机”，也并不觉得臊得慌，直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鱼缸，也就汤碗了，要不然只能用足浴盆了。”
周燕支的笑意蔓延到了嘴角，噙着笑给出主意：“华盛路有个花鸟鱼市，能买到小鱼缸，同一个缸可以大小分离。”
周燕支这么说，宋舟很诧异。因为在他眼里，周燕支是那种“君子远庖厨，不占俗物，不问琐事”的男人，结果呢，他奉若神仙的男人不知什时候下凡了，竟然知道哪里卖鱼缸。他周哥可是连猫粮都能当猫砂用的男人。
因为开车，不能饮酒，宋舟以茶代酒敬了他，周燕支并没有说过多客套话，虽然开口请了他来了但后面一直都是宋舟对他表示感谢。
徐韫发现，周燕支甚至没给宋舟夹过菜，倒是宋舟频繁给周燕支夹菜，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周燕支的客套并不是只对陌生人，面对对宋舟，周燕支的脸上和话里同样带着不易察觉的客气和淡淡的疏离。
晚饭吃到一半，马尚的电话打了进来。
徐韫走到中厅绿植观赏区，坐到位于绿植中央的一架秋千木椅上，解开手腕上的袖口，把袖管一截截卷上去，小臂上，一条跃出海面的鲸鱼渐渐露出全貌。
“不是跟网红约会去了吗？”
马尚不搭理他的调侃，有些急躁地说：“李珂加价了。”
徐韫卷袖管的手一顿，问：“加了多少？”
“五百万，整三千万了。”马尚骂骂咧咧啐了一口。
“临交易变卦，有人截胡？”徐韫把袖扣揣进裤兜，右手抓住秋千吊绳轻晃了一下。
“找了三个中间人，打听了一大圈，才问出来，是汇金。他们明年启动保险板块，最近看了几家，最后盯上了李珂的牌照。你说，李珂是不想卖咱们了吗，还是……”
“除非李珂有非卖给汇金不可的理由，不然的话，估计是想拿那边抬价。你是这么想的？”徐韫不疾不徐地说，“不是没这种可能。我记得汇金的注册资本金并不高，李珂的牌照，经营范围可是全国区域的。”
“我他妈管他要怎么搞！”马尚烦躁地说，“卫叔下周回来，我这……”
“急什么。不一定能回。”徐韫惬意地靠到秋千椅背上，“李珂抬价，让他抬。你找几个人，让李珂组个局，陪着汇金叫几轮，溢价超过50，谁爱要让给谁。”
“什么意思？”马尚有些急了，“我们怎么办？”
“你猜。”
“我他妈哪有心情猜！”马尚话锋一转，鸡贼地问：“不是，你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这么大事你都不急？我猜猜啊，你约会呢？不是吧徐韫，你背着我……”
这么脑补下去，马尚能脑补出一部200集电视剧。徐韫赶紧挂了电话，脚尖点地，秋千轻晃起来。
他后仰头靠在椅背上，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回想着马尚的话，以及思忖着这件事后续的难易程度——牌照并不像寻常说的那么容易搞到手，相反近几年国家管控严格，申请没希望……约会，看别人约会还差不多……要想尽快得手，只能从其它公司手里买……心情好吗？似乎不错……这种全国经营范围性质的牌照……
徐韫沉迷于混乱的思绪间，一道挺拔的人影从卡座区走了出来。
“在外面吃饭……不是同事……”周燕支抬眼看到秋千上的人，停住脚步，沉静的目光落在似乎睡着的人的身上。
徐韫一改在外人面前精致得体的一面，正闲散随意地仰躺在秋千上，荡着秋千。两只衬衫袖管都卷到了手肘处，左臂枕在后脑勺，右手抓着秋千吊绳，三根手指弹琴一般，灵活地有节奏地弹着绳子。
抓着吊绳的五指修长干净，弹动间带起小臂上的肌肉上下浮动，肤色偏白的手臂上身姿矫捷的蓝鲸跃出波光粼粼的海面，在半空洒下一片晶莹水珠。
漂亮的海蓝色，食物链顶端的霸者，恣意的仰躺姿势，轻松的神色。
听筒里模糊的声音将发怔的人唤醒，“周末叫上宋舟一起回来吃饭吧，喂？小支，在听吗？喂……”
“妈，我在听。”周燕支压低声音，垂下眼，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偷了几分钟的闲，徐韫舒坦地抻着懒腰站起身，打算上课厕所再回去。说实话，他并不十分喜欢这种陌生人间的应酬，平时有这种应酬九成以上都是马尚去，至于今天，鬼使神差，他只是想看看这对貌似是情侣的男人是如何相处的，不过很遗憾……
他转过绿植区朝卫生间走去。
转过拐角，一道声音蓦地传入耳中。清朗温和的声线，徐韫再熟悉不过。他停步，接着转身往回走。
“……我们分了……我的原因……嗯，好。”
短短几句话，一字不落钻进还没来得及转过拐角的徐韫的耳朵里。这也，太巧了，徐韫在心里哭笑不得的嘀咕一句。
徐韫脚步放慢，一面不敢置一面又觉得那两人之间的违和感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下意识扭头朝后看去。
“之”指拐角另一头，只见周燕支一边将手机揣进裤兜，一边朝他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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