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姐姐你别慌,我感觉身子舒坦了些,便起来坐会儿。”男子微微一笑。
眉眼弯弯,双眸如泼墨一般黑亮,高挺的鼻梁下,涟漪自嘴角荡开,当真是笑得不染尘烟。
这哪里是匪徒,这明明是一个温柔出尘的少年。
少年依着床衅的扶手,旁边是窗,光线渗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光晕,哪怕身着小厮衣裳,也藏不住满身光华。
“哦。”柳婉无语凝噎,暗叹崔若云施针果然有效,人竟然这么快醒了。
她握紧了手里的药碗,懊恼自己的失态,差点连人带碗摔一跤。药汁洒了一些,弄湿了衣袖,所幸她稳住了,但仍然狼狈。
每次见这人都得狼狈一回。
她觉得,他克她,得赶紧让他离开。
“你……喝药。”她趋步向前,却又不敢走太快,怕。
脖子上的印迹还没褪尽呢,她可没吃豹子胆。
眼前这人与那个用铁链勒她的人看似判若两人,但明明就是同一人。
“姐姐辛苦了,多谢。”声音清儒,裹着朦朦水汽,像清泉似的。
柳婉离床还有丈余远,不敢再继续上前,手里的药碗像烫手的山芋,里面还有大半的药汁,她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挨近了,他会不会又想弄死她?
她虽是郡主,锦衣玉食,却并没活够,人世间的好多美好都没经历过呢,她不想死。
“姐姐,我叫宋墨。”男子伸出手,想要接过药碗,但够不着。
哪怕柳婉将碗递出去,也还是够不着,她须得再上前几步。
“这药怕是凉了……”她在打退堂鼓。
“没关系的姐姐。”宋墨仍然伸着手。
那双手白皙修长,温润如玉,没有铁链,也没恶意,就那么可怜巴巴地伸着。
“姐姐,我的腿动不了,你能再上前几步吗?”语气里带着毫无尊严的乞求。
他以后会是个瘸子,柳婉想到了崔若云的话,心头莫名就软了,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几步,徐徐将碗递向那双好看的手。
宋墨接碗接得轻巧斯文,带着谦谦君子般的疏离,连柳婉的指头也没碰到。
之后脸埋下去,一口气将药喝完。
宋墨眉头拧成了川字,“姐姐,药好苦。”
这“姐姐”叫得真顺口,好似她真是他姐姐似的。
苦又与她何干,他们本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若不是那晚的意外,她也定不会让这素不相识的外男进入无忧阁。
柳婉又往前迈了两步,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瓷盒,递过去:“试试这个。”
瓷盒里装着话梅糖,酸酸甜甜的。
宋墨看到糖时微微一怔,指尖在盒中摩挲了片刻,这才捏起一颗,塞进嘴里。
“甜。”少年的笑自脸上荡开,清新如像雨后彩虹,当真是好看。
她有片刻的怀疑,那晚用铁链勒她的人或许并不是眼前这人。
但仅是片刻而已。
她狐疑地打量他:“你为何叫我姐姐?”难道是她的面相显老?
宋墨看着她,眸子如琉璃一般,被窗外光线映着,灼灼光华:“那里都写了,我比姐姐小十天。”他指着床头木几上的一个锦盒。
锦盒里装着她与卓承志的合婚庚贴,上面写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当时由吴妈送到无忧阁,吴妈说,她与卓承志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
没成想,不久之后传言四起,她心烦,将这合婚庚贴如杂物一般收到耳房,今日不巧竟被外人瞧见。
“见笑了。”柳婉垂下眼眸,从木几上拿过锦盒,又随手扔进了桌下的渣斗里。
那个男人她都不想要了,还要这庚贴做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是实在……太无聊。”宋墨小心解释,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
“无碍。”柳婉拿过喝空的药碗,压根没看他,“你若是身子好转了,就……”就赶紧离开这儿吧。
“姐姐。”他打断她,“我腿痛,想再躺会儿,可好。”
语气里带着乞求,眉眼里却渗着翩翩公子的贵气,让人不容拒绝,也不忍拒绝。
柳婉赶人的话来不及说出口,“那你好好休息。”她泄了一口气,略略颔首,拿着药碗出了屋,并随手带上屋门。
要不就让他明日再走吧,左不过多住一日而已。
柳婉又让春杏去崔府找崔若云,好歹让她再瞧瞧,人已经醒了,说不定那方子也得换一换。
崔若云到齐王府时已是黄昏,从东门处入府,行色匆匆,一袭威风凛凛的紫色男装衬得她比男子还要英气逼人。
“当真醒了?”崔若云猛灌了几口水,喘着气问。
柳婉点头,“你缓缓,别急。”说完替她摇着团扇。
崔若云没那缓气的功夫,“可问了他的来龙去脉?”若是匪徒,就得立马赶人。
“没有。”她没兴趣问,知道越少越安全,她一向明白这个道理。
柳婉领着崔若云再次进入耳房时,宋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身上搭着薄被,人比床长,多出的那截小腿斜出来,搁在旁边的木凳上。
见有人进屋,他用胳膊支起半截身子,“姐姐,你来了。”
语气里带着欣喜,还有一丝慵懒,让人听着如沐春风。
屋内没点灯,昏暗的光从窗子外渗进来,让少年俊朗的脸多了几份深邃与朦胧,如梦如幻,好看得不得了。
只一眼,崔若云便立马顿住:“果然是个好面……”
“首”字还未出口,胳膊肘便被柳婉暗暗掐住,她当即改口:“果然是个好面相的公子。”
公子如玉、触手可温,眉如墨画、颜如渥丹,当真一眸倾城,再眸倾国。
崔若云真想一时冲动将他送给守寡的公主,谁叫那个公主老缠着她大哥不放呢。
“我找了崔女医来给你把把脉。”柳婉说着点燃了烛火,如豆的光亮霎时洒满屋内。
“让姐姐费心了。”宋墨的目光追着柳婉跑。
“进展很快嘛,都叫上姐姐了。”崔若云一脸提防,视线下压,盯着少年:“为你费心的,还有本神医。”
少年坐直了身子,冲她微微颔首:“多谢。”彬彬有礼,却也拒人千里。
崔若云懒得计较,踢了一脚旁边的圆凳,一屁股坐下,为少年探脉。
“身体底子不错,恢复得很好。”好到自称神医的她也有点诧异,“明日再服药一天,应该就性命无忧了,可以考虑离府了。”摆明了想赶人。
小淑女修养好、面子薄,作为执友,就由她来做恶人。
宋墨没吭声,垂着眼,一侧的帐幔上影影绰绰映着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眼睫微卷,很落寞,也很萧瑟。
氛围很尴尬,各人沉默了一瞬。
“不用重新开方子么?”柳婉僵硬地打破沉默,脸上还挂着得体的笑。
“不用。”崔若云从圆凳上起身,嘴上不忘强调:“公子可得记住我的话。”到时可别赖着不走啊,如今死乞白赖的人太多了。
宋墨眼睫微颤,又道了声“多谢”,冷冰冰的语气,实则没有半点“谢”的意思,他偏就想赖着不走。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送崔女医出去?”气氛过于尴尬,柳婉也想赶紧出屋,扯着崔若云的衣袖就往外拉。
“姐姐。”
两人还未行至门口,身后传来宋墨的喊声,声音如玉石相撞,清脆、急促。
柳婉顿住,回头看他。
烛火下的少年轻倚床头,俊朗的眉眼间覆着病容,温柔而脆弱,“待会儿,你能再来看我吗?”
柳婉:“……”
之后答非所问:“药熬好后,我会让人给你送过来。”
她就不亲自来了,毕竟是夜间,孤男寡女。
“你来,我有话与你说,可行?”少年的语气里又带上了央求,浓墨的眸中似有惊涛翻涌,压抑着。
楚楚可怜的美人,让人不忍拒绝。
崔若云忍不了了:“你这人事儿真多,有什么话不能等明日白天再说?”
“不能。”明日他就要被赶走了。
崔若云想再发作,被柳婉一把拉住。
“行,我待会儿过来。”她妥协了。
崔若云骂骂咧咧出了无忧阁,走出院门时仍不甘心,想要回去再放几句狠话,“我瞧着那人没安好心,鬼精着呢,今晚就得让他走。”
柳婉一把拖住她:“我来跟他说,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以崔若云那毛躁性子,她怕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
崔若云剜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气呼呼地甩着膀子走了。
崔若云前脚刚出齐王府东门,丫鬟小方后脚便从旮旯里钻出来,鬼鬼祟祟瞄了一眼无忧阁的方向,身子一转,急匆匆朝西院的方向行去。
她得赶紧去向主子打小报告。
无忧阁小厨房,药已煎好。
春杏将药汁倒进碗里,正欲送往耳房,柳婉款款步入屋内,“还是由我去送吧,你与冬腊守在外头便可。”
药有些烫,柳婉用食盒装好,转身出了屋。
晚风清凉,吹得枝头树叶沙沙作响,月色轻薄,如雾气一般四处氤氲。
耳房外静悄悄的,唯有莹莹的灯火透过窗渗出来,映得夜色一片温柔。
柳婉在门前静立了片刻,继而推门而入。
她倒想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究竟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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