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话里玄机不解惑
到了东溪村天已大亮。吴用把她领回家，向她娘亲禀明了昨日之事，还没等吴用说完，她就迷迷瞪瞪的往屋里跑，进屋往炕上一趴，倒头大睡。
真的是太困了。
不知睡到天方几何，只听得外面乱糟糟的，菀繄是被这阵熙攘声吵醒的。
她爬起来，也找不见阿娘。外面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心里发慌，便披了件外衣往大门外去看。
一开门，正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从她家门口走过，都往村子南奔去。
“三婶婶，咱们村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菀繄丫头啊，老陈家那个娇娇，昨儿个留了一纸家书便离家出走了！一直找不到人影，这不方才，老船夫在河里捞出了尸体，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呐，那脸啊被大鱼咬的都看不出模样了！”
“什么？！”菀繄只觉得一阵轰雷在脑海中炸裂，脑瓜子嗡嗡作响，“你说的娇娇姐？！”
“是啊，可惜了那么如花似玉的小模样了……”
菀繄没待她说完，便直奔向陈娇娇家。
一路上的人群窸窸窣窣说着什么，菀繄什么都没听清，她穿过层层人群，转了一个弯，却在陈家门口倏然停住步子。
陈家围了半个村子的人，将门口挤的水泄不通。
陈娇娇的娘坐在门口哭得像是断了气，陈娇娇的尸体便躺在她娘的怀里，血肉模糊。
人们围着她，有人安慰，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看热闹。
菀繄站在那，身体一时之间有点用不上力，她扶住墙壁，愣了好久。
这是假的吧。
怎么会这样呢……
那么好的娇娇姐姐，前几日还和她聊天，还给她糖吃，还夸她聪明伶俐，还拿心上人和她打趣来着。
……
所有的流言蜚语一时之间，满村传的沸沸扬扬。
甚至有人说这姑娘因为和人有染怀了身孕，羞愧自尽。
明明是空穴来风，却倒是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这些话就像刀子，剜进陈老汉和娇娇娘的心里，世人皆知兵器可杀人，却不知唇舌亦可杀人。
“唉。”
菀繄娘在晚饭期间忍不住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手里的馒头半天也没动一口，“可是苦了这老两口……娇娇那丫头也不是这样的姑娘啊，怎么就……”
“娘，娇娇姐是因为不想嫁给张官人做小妾。”
菀繄低着头，偷偷抹眼泪。
“胡说！张官人哪里不好？是汴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官人，家世显赫，光是聘礼就够陈家一辈子花的。”
“可是张官人都六十了！如今娶个小妾，他能是个什么好人！”菀繄嘴里的饭哽在嗓子眼，咽不下去，“你们只惦记着钱，可谁又曾问过娇娇姐的心意？这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喜不喜欢。”
菀繄听了愤懑的把碗一推，“嫁与不嫁，最后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命丧黄泉罢了。”
她吸吸鼻子，眼里的泪又蒙了一层，堪堪滴落，叹道:“是娇娇姐命不好。白白可惜了我这么一个好姐姐。”
……
因为这件事，张家退了亲，弄得汴京城也有耳闻。
这是一个并不怎么好的秋天，充满着流言蜚语与哀愁，漫天的枫叶从东溪村吹到西溪村，吹到秋去又冬来。
寒冬腊月，临近春节，大家才将这件事渐渐掩盖了过去。然而这件事却成了陈家一辈子的痛，也成了菀繄心里一块除不掉的疙瘩。
集市上人头攒动，叫卖声络绎不绝，张家包子铺的大笼屉冒着蒸蒸热气，有偷包子的小乞丐还被打了手。
菀繄拎着几包瓜果蜜饯刚从铺子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牵着小毛驴正探着身子要买猪肉的男人。
“先生！”她呼喊着挥挥手，嘴巴咧开，露出一排小白牙。冬天极冷，雾气在她一呼一吸之间像白色绒花绽放又消逝。
等她跑过去，吴用正把秤好的肉挂在毛驴的背上。
“哎呀先生，您买这么多年货啊！”她看着小毛驴背上一包又一包的大大小小的物件，不由惊讶，“您一个人能吃的完吗？”
“谁说是我一个人了？”吴用伸手摸摸小毛驴脖子两侧那并不光滑的鬓毛，道，“晁盖晁天王，张大夫，裁缝店的小李，打铁匠老刘，还有石碣村的阮氏三雄，这么多兄弟，我这还担心不够呢。”
“忘了忘了。”菀繄听了忙大悟着说道，“忘了先生是个万事通，闲着没事就爱走街串户的人了。”
“啧。”吴用斜眼瞧她，略带些警示的语气道，“你这丫头，怎的这般与我说话？”
她立即改口:“害，我这不是夸您见多识广，素爱结交英雄豪杰嘛！”
他冷哼一声。
她嘻嘻一笑。
“反正都是要回家。不如叫您的小毛驴送我一程。”还没等他答话，小丫头半跳着翻身就骑上了毛驴。
吴用道:“我可就这么一头毛驴，若是压坏了，便把你卖了赔我。”
“成，没问题！”
闹市人来人往，叫卖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吴用牵着小毛驴，菀繄就坐在上面。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随着步伐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声随着冬日晨间的冷，逐渐消融在这人间烟火气里。
“先生，您信命吗？”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着没调的话，听得吴用微微一怔。
“我教你的是孔孟的儒家之道，你何时又研究起来这道家之学了？”
“没。我就是随便问问，并无深究。”
他摇摇头，道，“这命啊，信与不信，我看无妨。”
她听了，便低下头去，声音略带着哀伤，“先生可知道陈家女儿的事儿？”
吴用点点头，“听说了。”
菀繄依旧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若是再过两年，娘亲也把我许配给什么张官人李官人的作小妾，又或者因为两头牛便把我嫁给隔壁村的二傻子，我该如何是好？”
说着，她的眉眼低垂，小脸上顿时染上一层愁绪。
“怎么。”吴用回头瞧她，“你这般小小年纪，就开始愁嫁了？”
“才不是的。”菀繄道，“就是有点儿难过而已。”
吴用听了不由微微挑眉，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若照这么下去，即使是再过两年，你这小身子板也怕是连一头牛都不值！”
“哎呀！”菀繄听了，脸上生出一丝愠色，一本正经的纠正道，“我可不是与您说笑！”
吴用见她嘟着嘴，一副气呼呼的小模样，忍不住一笑，就连嘴里呼出的雾气，也甚是好看。
菀繄看着他，见他面如深山苍苍，眉若远黛遥遥，就连方才笑的时候，散在嘴边的雾气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她脸一红，紧忙别过眼去，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女儿家嫁人，应当嫁一个自己喜欢的，而不是父母之命。”
小毛驴滴滴答答，这严寒的北风果然凛冽，于是沉默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直到来到家门口，吴用把缰绳一拉，小毛驴止住了蹄子。他拍拍驴子的头，不知怎么，突然长叹一声。
“这世间本就诸多不公。岂止女儿家啊……”
他感叹的时候，像是思及到自己的重重往事，语气里带着万分惆怅。
可须臾间，又变得如往常一般云淡风轻。
菀繄坐在上面一时间忘记了下来，只是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细碎哀愁，纠结半晌。
“这些年，还从未听过先生的家事……”
他摇摇头，苦笑道，“不提也罢。”
菀繄看着他，也没再问。
一定是今日的风太大，吹得她竟有些泪目。
她俯下身去，摸摸小毛驴的耳朵，诺诺自语:“世界之大，千家万户，又岂止一个陈娇娇？这大宋法律的不公，这权势与金钱的不公，无论是逆来顺受还是反抗到底，匆匆一世终是一死。既如此，还不如依从了自己的心。”
“先生，我信命，可我不从命。”
吴用看着她，良久不语。
这郓城的冬天越来越冷，菀繄只觉得此刻寒气入骨，从身上直渗进她的心底，就连先生如沐春风的眉眼也化不开。
吴用看着她，最终只是道了句，“莫要再胡说了。”便把她从驴子上抱下来，示意她赶紧回屋去。
“我没胡说。”她鼻尖一酸，委屈道，“人固有一死，我倒是不怕。只是长恨枉来人间走一遭，半点不值。”
他低头，却看到这小姑娘眼中泪花闪得亮盈盈。
这娃娃可谓是掏了心窝子给他，一时情不自禁，真真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他默了默，将目光望向远处，寒风将他鬓角吹得翻飞，他眼中眸光犹如青山远黛，穿透茫茫人海，高山与湖泊。
“若真到了那时……”他眼眸微狭，语气中也带了一种道不明的傲然与清冷。“你便来找我，我可保你性命无忧。”
菀繄看着他，微微一愣。眼中的泪花瞬间凝结了般。呆傻在那，望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心底一阵海浪翻腾，思绪万千间又觉得他这话另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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