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在艾肯行星的夜晚，人造湖泊的湖水也是刺骨般寒冷。
当童晓挣扎着把落水的人从水里拖上来的时候，她每呼一口气都能打好几个哆嗦。湿哒哒的衣服黏在身上，抖都抖不开，感觉整个人都被寒冷紧紧包裹着。
童晓很喜欢游泳但终究不是专业救生员，即便落水者是一名女子，她也费尽了力气，把人拖到岸边便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地，无暇顾及湖岸边越来越密集的围观人群。
“是斐里德小姐！快叫家庭医生！”人群里终于有人认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落水女子。
仅仅十几秒过后，两个银光闪闪的机器人不知从何处飞出来，唰地一声在斐里德小姐身边停下，将她平摊开来后不停地按压胸口，直到斐里德小姐哇的一声吐出了呛进去的水，开始意识模糊地喊冷。
家庭医生机器人相当人性化地给斐里德小姐裹上一层干净的保温毯，初步处理完后，机器人又变身成了担架的模样，干净利落地抬着她回去了。
一阵夜风吹过，浑身湿透的童晓又打了个寒颤——为什么那个机器人不顺便给她一条保温毯呢？
“斐里德小姐怎么会突然落水？”人群里有人问。
童晓在水里游向斐里德小姐的时候，都能闻到她浑身的酒气，估计是因为被帝国大学录取太过激动，今日纵酒过度，一时不察，这才跌进湖里。方才和斐里德小姐一起饮酒作乐的醉鬼们似乎清醒了不少，喝酒误事，他们也知道难堪，故而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
在场的人大多是斐里德家邀请来的相识，还有斐里德小姐自己的同学和朋友，所以除去皇家医学院那些医生和学者，大多数人完全不认识童晓，只觉得她的行为异常古怪——有人落水的话，摁一下湖边的紧急求助键，就会有机器人救生员下水捞人，这个女孩跳下去做什么？难道是亲自救人？
艾肯人很难想象，居然有人会傻到在可以使用机器人救生员的情况下，自己跳下水救人。他们看向童晓的眼神里除了好奇，大约也就是嘲笑和不解了。
“不会是哪个原始殖民地来的外星人吧？真可怜，一点没见过世面……”
不管在哪个人类文明都会有喜欢说风凉话的人，戳心的话语也让童晓彻底明白自己到底是多笨的一个大傻瓜。
也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想躲开看热闹的人群——这才发现自己的腿上已经沾满了一层湖岸的红褐色泥土，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邋遢。
“你是谁呀？需要帮你叫一下朋友或者家人吗？”有人好心开口。
童晓几乎像是被戳到痛楚一般迅速躲闪开，“不用了。”
她不敢再看任何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回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浑身湿透又一身泥污，按理说她应该先去换身衣服，可是她这次出门也没有带多余的衣物，这里又是在别人家举办的宴会……
童晓下意识地往没人且黑暗的地方走，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别又出来丢人现眼。
只是她走了没两步——
“你怎么弄成这样？”一道笔挺的身形挡在她面前，熟悉的声音传来。
童晓依然低着头，看着眼前这双漆黑色的皮鞋，一言不发。
“你……你去玩水了？”威利尔的话问得很犹豫，毕竟谁也不会认为一个快成年的女孩会喜欢玩水吧？可要不然她怎么会一身水，仿佛刚下湖游了个泳？难不成她的星系文明对水有着特殊崇拜？
“我……”童晓一张口就哽住了，死死闭上嘴停顿了许久，才勉强收拾好情绪，尽量平稳语气道，“……刚才斐里德小姐不小心落水了，我去帮忙了。”
她的哭腔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威利尔皱起眉，语气严肃起来，“去帮忙怎么会弄成这样？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方才被医生学者盘问的烦闷，被斐里德院长逼问隐私问题的委屈，还有被艾肯人嘲笑没见过世面的羞耻，在此刻统统漫了上来——童晓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
刚才没有人欺负自己，只有她自取其辱。
但她不想回答威利尔这个问题，之前在宴会大厅的时候，有没有人欺负自己，他难道不知道吗？斐里德院长把她当作一只小白鼠一样拎着尾巴翻来覆去研究的时候，他不是就在现场围观吗？又何必现在一副要为她出头的样子呢？
有意思吗？给一耳光再赏颗甜枣？养小白鼠也不需要对它pua吧？
认清现实挺好的，就安安稳稳当小白鼠吧，不要期待威利尔这样的大人物还会顾忌自己的想法了。童晓这么想着，伸手抹了把眼泪，拒绝回答问题，扭头就要从威利尔身边绕过去。
威利尔当然不会让她走开，一把握住了童晓的胳膊。
“说话，不要任性！”他的话语也不甚客气，甚至还带了斥责的意味。
“你可以不要明知故问吗？”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童晓冲着威利尔大声道，第一次没再用“您”称呼他。
“……”威利尔看着她的眼泪一时怔住。他明白童晓的气愤。先前在宴会大厅，目光交汇那一瞬，童晓的眼睛里是带着请求的；他也清楚地知道，确实是自己放任了院长的无礼行为。
因为他就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让童晓尝一下失去他庇护的滋味——更何况，他只是没有主动去帮她解围而已，如果那个时候童晓开口向他求助，他自然不会继续冷眼旁观。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一个试探，会让童晓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且现在也不是聊这个话题的最好时机——抓住胳膊的瞬间，威利尔才意识到童晓浑身冰凉，而且她一直在发抖。
“把衣服穿上，先跟我回去。”威利尔脱下外套，正要往童晓身上盖，不曾想她身子一躲，甩开他的手，也不走，就挺直腰板站在边上，倔强又愤怒地瞪着威利尔。
若不是她因为寒冷而一直在微微发抖，又满面泪痕，威利尔倒真的能认为现在的她有点不好惹。
“你要是觉得委屈，可以回去和我讲。但是没必要为了和我作对就故意糟践自己的身体。”威利尔冷静地开口，也不执意于要把外套给她穿上，只一手拎着衣服递到她眼前，显然是要她自己穿。
童晓火气上头，哪里还管什么衣服不衣服，反正她今天已经够丢人的了，干脆把火一次性全发出来。
“我就故意糟践身体又怎么样？就算我得病死了那又怎么样？阁下如果担心艾肯帝国没有了实验品，不妨直说，没必要和我讲大道理！”
把埋在心里的话吼完，童晓感受到了难得的畅快，可是又隐隐有点害怕——既然已经把话挑明，想必威利尔就可以撕下一切温情脉脉的伪装，直接把她当作小白鼠关起来养了。
果然，威利尔的表情凝重了下来，就在童晓有点怂地往后退了一步时，威利尔不由分说地用外套把童晓一裹，顺势卷成一个卷，然后轻而易举地提起她往自己肩上一放，扛麻袋似地往外走。
“你干嘛！你要带我去哪里？”童晓大头朝下，胳膊也被裹在外套里，只能又惊又怕地用双腿蹬踹。
她的腿上沾了很多泥，随着她的动作，此时有不少泥都蹭到了威利尔的衬衫上。
然而威利尔一个字都不回答，直直地带着童晓回到自己的飞船上，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后座一扔，然后自己下了飞船。
“你给我在这里老实待着！”威利尔就这么给她撂了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童晓挣扎着从后座爬起来就要去拉飞船的门，果然拉不开。她又伸手去够前排驾驶座的控制界面，摁了半天开门键也没有任何反应——显然，威利尔已经把门锁了，顺带禁掉了飞船内的所有控制权限。
她有点颓唐地跌回后座缩成一团，心里惴惴不安。其实现在冷静下来，童晓心里隐约有点后悔。她根本没办法估量彻底惹怒威利尔的下场。作为完美的坎佩西嫡系荣光，威利尔向来被夸赞为贵族典范，应该不会用下作的手段收拾她，但他毕竟是帝国远征军总指挥官，作为上位者被她扫了颜面，多多少少会给她点苦头吃的。
不会是用链子把她拴起来吧？童晓打了一个寒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不那么冷了。飞船里比外面温暖许多——威利尔把她扔下的同时竟然还记着把空调开了。
童晓伸手摸了摸空调的暖气出口，又捏捏盖在身上的外套，心情愈发复杂——好像更加后悔刚才朝威利尔发火了。
没过一会儿，童晓的手环一阵嘀嘀嘀，她打开光屏一看，信息来自芬提斯。
“你可真行，这种气温还敢下水救人，憨不憨啊？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芬提斯一向嘴欠，但是今天童晓真的没有心情和他插科打诨。她伸出手，指尖在光屏前停留许久，还是没有按下回复的话。搁在以往，面对芬提斯这样刻意嘲讽的话语，童晓肯定伶牙俐齿地直接怼回去。但是此时此刻，她失去了反驳的勇气。
芬提斯说得没错，在艾肯人眼里，她可不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吗？又憨又傻。
就在这个空挡，芬提斯又发过来一条消息：“我听说，你穿着一身湿衣服就一声不吭走了？斐里德家的家庭医生连条毯子都没给你吧？哪有这么白白被人欺负的？你倒是发火啊！”
发火？童晓看着光屏上的信息，有点回不过来神。她不过是一个实验样品，芬提斯居然觉得她有资格冲着皇家医学院院长的家人发泄怒气？难道是她会错意了吗？
思及此，童晓犹豫着在会话框里回复芬提斯：“本来就是我自己主动跳下去的，没事找事，哪有资格和别人发火。”
芬提斯那一边回得飞快，“不管用什么方法，人是你救的吧，他们家向你道谢是应该的，怎么就没资格了？再不济，找威利尔给你撑腰啊。你不会是胆子小到都不敢和别人起冲突吧？胆小鬼。”
童晓默默看着芬提斯发来的话，想着自己胆子可不小，刚刚就惹了个大的，冲着他们艾肯帝国最受人爱戴的远征军总指挥官先生发了一通脾气。
“我又不是坎佩西家的人，阁下他也没必要帮我。”童晓在光屏上打下这句话，有点黯然神伤。
今天晚宴上那些医生学者的盘问，让她蓦然发现自己离开了威利尔的庇护什么也不是。她的日子过得是否舒心，似乎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威利尔是否愿意照拂她。这样仰仗着别人的善意过活，实在是空空落落毫无安全感。
更何况今天威利尔已经故意让她难堪了，她怎么能确定威利尔会有求必应呢？
芬提斯那边过了好久都没有回复，童晓百无聊赖，无意识地不停地点开对话框又关掉，突然飞船的门咔哒一声自动解锁，威利尔拉开门坐上了飞船。
童晓赶紧把手环光屏关了，头立即扭开看向窗外——她其实有点害怕，而且也没想好怎么面对威利尔可能到来的报复。
威利尔确实报复了——报复性地往童晓身上扔了一条厚厚的毛毯，还有一个礼盒。
童晓猝不及防地被兜头抛下的毯子盖住，然后就感觉胳膊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砸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扯开，才发现是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
“这是斐里德小姐的父母托我转交给你的，是今天救他们女儿的谢礼。过几天斐里德小姐会亲自登门道谢。”威利尔的语气硬梆梆的，又硬又冷像块石头。
“……知道了。”童晓正憋着劲应对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没想到威利尔一上来说这件事，积攒的勇气突然泄得一干二净，尴尬地抱着礼盒，细细地应了一声，然后小心地用余光瞥着威利尔。
因为刚刚把她扛着扔上飞船，威利尔的衬衫肩膀处有不少碍眼的褶皱，更别提前襟还有许多污泥，一下子就破坏了他的完美形象。
罪魁祸首童晓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原本，斐里德家连机器人都懒得搭理她，现在居然说要斐里德小姐亲自登门道谢，这中间显然发生了一些变故，用脚趾头想也应该知道是威利尔在其中起了作用吧……
威利尔的反应和她预期的不太一样。难道是因为威利尔依然惦念着她的救命之恩？
其实仔细想想，今天威利尔除了没有阻止斐里德院长那些无礼的问题，他没有做其他任何欺负童晓的事情；不，即便是斐里德院长那一件事，威利尔也没有欺负她。他只是……没有主动帮她而已。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架吵一半，把狠话撂完，才发现好像是自己做错了。
“哦……然后，嗯，那个……”童晓犹豫了老半天，终于哼哼唧唧地说了出来，“刚才我太冲动了，说了一些过激的话，对不起。”
威利尔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飞船内安静了一会儿，童晓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耳朵上的血管都随着血液流动而一跳一跳。
“我知道你觉得不舒服，”威利尔突然出声，把童晓吓得一颤，“我们艾肯人在利用你，医学院也有很多学者把你视为纯粹的实验样本，我不否认这一点。”
他如此坦诚地开门见山，让童晓猛地竖起了耳朵，眼睛终于直直地看向了威利尔，视线从他一丝不苟的发际线滑过，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然后落进他的眼睛。
但是这一次居然是威利尔没有看她，而是略显逃避地看向了她手里的礼盒。
“处于立场问题，我无法干涉别人的观点。但我可以保证，你永远是坎佩西庄园的座上宾。”
“是因为我救过你么？”童晓问，问完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是这个缘故，还能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威利尔看起来有些释然，“所以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憋着。我说过，你遇到任何麻烦事，都可以来找我。”
“哦。”童晓在一边有点坐立难安——威利尔这个态度都让她有点不习惯了。
手环的光屏突然亮了亮，童晓刚好有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机会，赶紧低头看。
芬提斯那边终于发来一句信息，解释道，“刚才有人找我，所以没回你。”
他很快又发来一段话：“拜托啊晓晓，麻烦你清醒一点，你现在都不仅仅是坎佩西家的人，你就是威利尔的人好吗？欺负你就等于打他威利尔的脸，他不帮你帮谁。你好歹也救了远征军总指挥官的命哎，嚣张一点可以吗？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童晓关掉手环光屏，突然心情就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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