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二）

那一年我家后山上的那株樱桃树结得特别厚，黑红黑红的樱桃把原本就不粗的枝桠全部压弯了，有的甚至已经落到了地上，我就一个人提着个小竹篓，躲着母亲跑到后山去了。那一天我竟然遇到了邱永奎，自他转学销声匿迹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一只手向下压着一截树枝，另一只手挑樱桃往嘴里送，里面的核都不及吐出，看他吃得如此贪婪，我以为今年那棵樱桃树结出的樱桃变得好吃些了。“喂，邱永奎！你怎么又在偷吃我家的樱桃？”我说，邱永奎一愣，“你也来吃吧！很好吃的！”他用衣襟蹭着嘴角，我咽了一口唾沫，不肯吐出一个字，也不肯做出一个动作。

        “嗯，给你，你尝尝看！”他从树枝上揪下一大把递给我，我挑了一颗大而黑红的一口塞进了嘴里，咬破的瞬间，我感觉我的牙齿都要掉了，口水迅速地汇集，我赶紧用衣袖擦掉，“怎么样？不错吧？我们这里的樱桃，难得有这么好吃！今年什么都好吃，是吧？”他边说边把一大把送进嘴里。

        “哎呀！苦死了！”我说，邱永奎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这也叫苦吗？我看你是没有吃过苦的！有些樱桃，不仅苦，而且很酸！”他从树上跳下，站在我旁边，只顾摘了樱桃往嘴里送。过了一会儿，他又用一种老朋友久别重逢似的口吻问我什么时候转学，我把随手摘下的樱桃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新环境总是让我莫名的恐惧，“我也不知道，总之读完了五年级就一定要转了！”

        “哦，那你转到我们学校去吧！”随后他又加了一句，“没事儿，你去吧，去了我保护你！”我从不曾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竟然不知所措。我没有为他说出这样的话而有任何友好的表示，但是一时间我们之间却忽然有了谈资，那就是各自在学校里的生活。

        那天邱永奎摘了好多樱桃给我，我也真想有个哥哥了。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转学了，到了邱永奎所在的学校，这时我发觉邱永奎竟然混得很不错，身边有了好几个和他一起玩的男孩，他说那是他的铁哥们儿，他们一起偷溜出校园在街上游荡，一起用石子把走廊上的路灯砸坏，一起“合资”在学校卖起了零食，但我仍旧怕别人问起我和邱永奎的关系，我有时和他说起话来都会很不耐烦，而他总会对别人说：“她是我妹妹！学习超好的哟！”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我正在吃着母亲特意留给我的瘦肉，忽然听见叫喊声一波一波压过来，其中夹杂着咒骂声，我凝神听了一会儿，也没听不出个所以然。母亲走了进来，嘴里还在咕噜着，“又在打架了！”“谁家？”我问，“还能有谁家？邱永奎家！”母亲说。女人的叫喊声犹如荒原上狼的长嚎，俨然到了死亡的边缘，我丢下碗，拼命朝邱永奎家跑，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大叫我的名字，但我没理她，我只顾跑，跑……

        邱永奎家的场院里聚集了一大片人，围在那里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怎么又打起来了？”“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喝多了！说是说吃饭的时候吃着面条没熟，还不是嫌忘了给他打酒找的茬！”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我的胆子陡然变大，拨开人群钻了进去。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邱永奎的母亲躺在地上，泪水长流，脸上、手上能看得见的地方全是淤青，好像只要稍微一碰就能渗出血来，额角磕破了一大块，邱永奎的父亲满脸通红，一股酒气长驱而入我的鼻孔，他一只手正揪着他老婆的头发，两腿跨在她身上，看起来好像要把她当马骑。“说，不要命的，我看你还说，站起来啊！你不是说你不怕老子的吗？”我完全被吓住了，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很想走出去，可就是挪不了步，我很害怕卷入这样的厮杀场面，要是邱永奎的父亲看见我站在他们中间，说不定一气之下就会把我扔出很远，或者说也给我几拳，再就是把我也拉过去骑在下面，我的脑海里思绪纷纷，我想我很可能会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我真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

        邱永奎的婆婆不知从哪个方向冒了出来，“你个坎脑壳死的哟！你们怎么就不能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她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伸出手指已变形的手，准备去拉开她儿子，没想到她儿子手一扬，就把她甩了出去，她转了几个圈，左脚歪歪斜斜，最后还是跌坐在了地上。当时要是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扶她一把，她也就不会跌倒，可是这个牙齿已经掉光，年近八旬的老人，竟没有人愿意去扶她一把，哪怕是说一句安慰的话，她索性坐在地上，用尽她还残存的一点力气喊叫着，“你们，快劝劝，不然要出人命了！”回答她的只有她儿子的手落在她媳妇脸上的声音。

        我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痒，“不要让他们再打了呀——”我失声叫出来，泪水也跟着涌出，步子就是挪不开，我不知道我该往前还是向后，我胆怯了，害怕了，忽然我的身体被拽了一下，于是就飘飘然地从那样的环境中逃出来了。“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这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做作业去！”母亲厉声说。

        “妈，他们怎么都不管？”一句话刚刚落地生根，一记重重的耳光就在我脸上开了花，我整个左脸都是热辣辣的，像是和一把火擦身而过。

        “问问问，整天话怎么这么多，还不赶快给我回家去！”母亲吼出来，那边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我们这边移了过来。几滴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快跟你妈回去吧！小孩子来这里干嘛？是不是呀？”毛三叔边说边笑，而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点烦。就在我跟在母亲后面准备回去时，邱永奎从猪圈旁边的小路上冲下来，撞进了人群，“让开，你们看！叫你们看，有什么好看的！”他双眼通红，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生气，简直比一只发威的老虎还要可怕，人群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一旁的庄老婆子呲着新安装的假牙，嘘出了口气，自顾自地说：“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坏种！前几年和狗娃在一起玩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幸好狗娃再没和他一起玩儿！不然都要让他教坏！”母亲这时也站住了，我从人缝里看见邱永奎一头撞开了他父亲，站在一旁喘着粗气，围观的人都惊呆了，好像有某种可怕的东西降临在了他们头上，同时又有一种这样的好戏被打断了的失望与气愤，不一会儿都挪着步子摇头摆尾地走开了。

        “走吧！”母亲拉了拉我的手，显得格外温柔，我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的变化竟然这么大，我把手给了母亲，邱永奎在扔下书包的瞬间放声大哭了起来，他边哭边抽泣，上气不接下气。据说人只有在最最悲伤时，哭起来才是这样的，母亲拉起我的手——走开了，我发现母亲回了好几次头，我也回了好几次头，我一直想看看邱永奎。

        “这孩子也真可怜！”母亲说，我知道母亲说的是邱永奎，这时我也觉得他很可怜了，一会儿母亲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以后不要问那样的话了，那样的话是你问的吗？”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可怜，可还是被我听见了，不过我想不明白，我点头答应了母亲。

        第二天到学校去的时候，邱永奎又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了，他混在我们一群女孩子中跳绳、跳皮筋，还和我们一起打架。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天的那个邱永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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