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十四章 寻找树王（六）

不远处的几丛菊花也凋谢了，它们像极了被烟熏黑的猪大肠，经过几次风霜，杆也变成了几根麻绳。早晨上面结了厚厚的冰晶，寒风呼啸，我确实是变丑了，我看见了自己已然风烛残年的胴体，骨骼、血管都能看得清。瘪成了一个单纯的平面。

        烟囱里冒出股股浓烟，我想到了那些与我生死相依的同伴，村口的朋友椿昨天把腰折了，就没再站起来，他原本是栋梁，可是拦腰截断只赋予了它当柴火的命运，昨天就有人把他劈了码在墙角，经受着风吹日晒雨淋。我看着我年迈的身躯，开始担心了。

        双耳顶着鹅毛大雪又来了，他的身上沾满了雪花，门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呵，是您来了啊！快快，进来！”父亲很热心地把双耳招呼了进去，“下着雪，没事做，出来走走，走走！”他跺脚振落粘在他破了洞的解放牌棉鞋上的积雪，耸肩，两手凑到嘴前哈着气进了屋。风呼呼地刮起来了，我打了个寒噤，他们说的什么，我再也听不清了。老了，幻听得厉害。雪照得刺眼，好像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冬天。

        各家各户的灯亮起来时，风声才趋于平缓，双耳已经走了，白雪映着灯光，灯光便更加明亮，“我就知道，这都是他们造的谣！”母亲几乎是带着哭腔了，一向不抽烟的父亲从爷爷那里拿来了旱烟袋，卷起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爷爷拿出他的长长的竹根烟管，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父子俩吐烟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你一口我一口，从未间断，呛得木木只嚷嚷，哥哥坐在靠着墙的椅子上也咳嗽个不停，说的话都淹没在咳嗽声里了。母亲瞪了眼木木，她便再也不敢吱声了，哥哥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仍旧说个不停，木木想还是哥哥好，她忽然羡慕起哥哥来了。

        第三天早晨，房房父亲踏着雪来串门了，父亲梗着脖子勉强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过去的。

        建旅游区的人来到了这里，他们告诉爷爷，他们只是想在这里找一棵上了年纪的树。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以为我曾听见的挖掘机的声音只不过是幻觉，就像爷爷的幻听，哥哥也是幻听，他是常常听见别人唤他的声音，我终于明白，那是他们寻找树的声音，脚步的声音。爷爷告诉他们，我已经活了五百多年，那一行人争着在我身体前留影，他们拿着奇怪的东西喀嚓喀嚓一阵。我姑且成为了树王。

        爷爷时常来和我说上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拍拍我粗皮皲裂的树干。他有时搬来木制的椅子靠我坐着，严重的哮喘逼迫他不能再抽烟，父亲把他的烟一骨碌全扔进熊熊燃烧的柴火里了，和我的故友一起化为灰烬。

        您好呀？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不理。您好呀！享福啦？来人说了第二遍，他还是不理，那人自感无趣，老头子越来越犟了。待人走到他跟前，他才从纸上移开视线，把纸按到膝盖上看着来人。纸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还留着爷爷黑漆漆的指印，是哥哥在三年级时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假如我是一棵树》。

        我身旁的坟墓上留下了串串脚迹，白骨慢慢粉碎，只有缕缕越长越长的头发，另一边的新坟黄土上白色的冰晶在阳光下解了冻，土看起来就更加黄了。春天来了，所有的都在生长，深埋土层的头发也在生长，它们紧紧抓住了我的根，我是不容易被风吹倒的，我们已经融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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