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话
谢守造反一事逐渐平息,谢封仁如他名字里有一个仁字一般,自即位之后施行仁政,不喜杀生。故而此次牵涉造反余辜祸不及家人,并未连坐诛九族,可不得不防死灰复燃,妇孺幼童流放岭南,成年男丁被送往北境开拓苦寒之地。
谢守身为主谋事败身死,懿贵妃与他血脉相连,母凭子贵亦母与子同罪,谢封仁若是不处置了懿贵妃,百官是不会应允的。
谢封仁念在懿贵妃终究服侍了他十多年,不忍送她上断头台,便让她理了发去庙里做姑子为亲儿的罪孽赎罪。
懿贵妃哭喊倔了几日,连嗓子都给哭劈了,谢封仁也不曾心软再去见过她一面。
不止是懿贵妃,谢守的两位侧妃,一位是懿贵妃的亲眷,便也就带发陪着懿贵妃一同去寺庙里焚香念经,这辈子懿贵妃就不算是孤苦无依了。
至于另一位,黎窍。
黎窍乃是永安国的公主,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谢封仁顾忌她的身份,还是亲自问了她的想法。
是要送她回永安国,还是同懿贵妃一同去重灵寺。
女子出嫁被送回母家,不是被休也是丢尽了脸面。
黎窍纵然是回了永安国,既不能再嫁,也只会被永安国的皇帝冷眼相待。
黎窍心不甘,却也还是回话自己不愿回去,想陪着懿贵妃去重灵寺。
诸事皆定,西北寒风刮入京城,初雪染白了整座皇城。
谢琼乐披着雪白的狐裘,踩上软绵绵的雪地,就像是踩在了云端上。
“公主,外面冷,您还是快些进来吧。”
谢琼乐才在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就被秋画不厌其烦的聒噪被迫回了烧了兽金炭的暖阁,怀里还抱着秋画烧好的汤婆子。
暖阁里一股松枝清香与雪梅芳香,闻得人暖洋洋得不想动弹。
“秋画,明日你唤人请曲府二小姐与思域郡主前来宫里一叙。”
她刚回宫半月,皇帝与皇后担忧她辛劳,不许旁人来沐月宫打扰,除了来送点心糕点的秦玖韶和时常来探望她的谢安,她这沐月宫真是同挂在天上的月宫一般冷冷清清。
每日躺一躺,瞧瞧宫外搜罗来的话本子,再吃些精致的下午茶,在清燕瘦下来的纤腰又圆了一圈。
“是,公主。”秋画拨弄着那珐琅炭盆,“再过不久就是冬节了,要举行大典,可热闹了。”
冬节?
谢琼乐算算将近的时节,最近的也就是冬至了。
秋画所说的冬节,可就是冬至?
宫门外下朝,季成安披着貂裘被人叫住,他回头见到来人的面孔,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嫌恶的眼神。
“成安。”
来人是季成安的生父,原鸿胪寺卿的嫡子,现是太仆下的一员太厩令,掌宫廷车马与牲畜。
“李大人。”
季成安并不愿意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只是称他李大人。
李和季,只差了一画,关系却是截然不同的。
“成安你……”李晔被他的称呼噎住,叹了口气朝他走近,伸手想要搭上他的肩膀。
季成安后退一步,错开他想要搭上肩膀的手。
“李大人这是何意?”季成安冷眼瞧他。
李晔要咬碎了后槽牙,却还是忍气吞声地叫他:“我是你爹啊。”
季成安听了个极大的笑话,阴侧地笑着:“李大人此言差矣了,您从未养过我一日,怎么能算是我爹呢?我爹娘,在我年幼时就死了。”
“你竟然咒我!”
李晔本就是个软弱的性子,季名姝嫁入李家的那段时光已然是李家最荣耀的一段日子了。季名姝难产身亡,李家子孙又个个都不成器,花钱才得了这么个太厩令的官职。
最有出息的,还是没有养在李家的这个孩子。
季成安笑连笑都懒得笑了,他向来对人温润而泽,也就遇上了李家人,他才态度这般冷硬。
李家是如何对待季名姝的,他自幼听乳母说过不少。乳母向氏本就是跟在季名姝身边伺候的,季名姝待下人好,到了年纪就为她们寻了好夫家。
之后又巧合成了他的乳母。
李晔无用,季名姝出身名门,又在季莫向的教导下精通诗书。
李晔自卑,故而总是贬低季名姝,季名姝从未在意过他的那些污言秽语,他对她轻飘飘的态度更是不满。
李晔进出樊楼楚馆,又纳了三个小妾。
季名姝虽是李家主母,却因为不受李晔重视,致使那些小妾也要在她头上踩上一脚。
季名姝的性子好,不欲与他们多计较,却让愈发自大的李晔都忘了她出身季府,是丞相季莫向唯一的孩子。
季名姝难产的那日,李晔还在花巷里寻花问柳。
下人来传达他季名姝产后身体虚弱,怕是撑不久了,他才悠悠地回府。
只是在他踏入李府前,季名姝就咽气了。
季莫向第二日来,将季名姝的尸身与刚刚出生的婴孩都带回了丞相府。
哪怕季名姝不在人世,季莫向还是向皇上请求了允诺季名姝与李晔和离。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家开始走向了没落。
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
“李大人,你我并无关系,我说的话又怎么会是咒你呢?”
季成安连个眼神都不想抛给他,转过身上马,少年发扬踔厉,神采飞扬。
遇见李晔,真是晦气。
“驾。”季成安驭马回府,只留给了握拳屈辱站在风雪里的李晔一个马屁股。
梅阁。
梅阁是宫内一处赏梅的好去处,谢琼乐早些时候就在这里候着曲竺与古思域。
古思域撑着油纸伞将白雪挡着,和曲竺一步深一步浅地朝着暖阁来。
谢琼乐也没料到,昨夜鹅毛大雪将路给掩了,她命人将路扫清,却也难免路滑。
“乐儿。”
曲竺进了梅阁,绿竹将她身上沾了雪的披风接过,她抓着谢琼乐的手很是兴奋。
“好久不见你了,前段时间真是吓死我了,我父亲让我们都先去外面避难,我还以为……”
曲竺有太多的话想说,说得急了又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了。
“好了,先坐下,坐下再说。”
秋画备了好几个暖汤婆子,一个递给了曲竺,曲竺接过颔首向秋画道谢,另一个递给古思域,古思域摇头说她就不必了。
“习武之人体热,不畏凉。”
古思域喝了杯热茶,就算是暖身了。
“听我兄长说,你这一路归心似箭,催着人赶路。”
秋画为她再续上一杯热茶,古思域眼里闪着光取笑她。
“我原以为你兄长是与你一般飒爽的人,却不成想他做事遵而勿失,性子可比你沉稳多了。”
古思域提及自家兄长,话痨般地停不下嘴:“那你可不知道,我兄长小时候在大漠也是像我一般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有这么形容自己和自己哥哥的吗?
曲竺憋着笑,怕恼了古思域,她就不继续说了。
“我兄长那时贪玩,有一次竟然伪装成底下的将士跟着我父亲上了战场。”古思域转了转眼珠子嘶地一声,“若是我没记错,那时候他也才十一岁?”
曲竺与谢琼乐都瞪大了眼睛。
曲竺是没成想才十一岁的少年就敢上战场了,那可是九死一生的阎王索命场。
谢琼乐则是被古祁蕴小时候与长大后的反差震惊到了。
古思域对她们两个的反应很是满意,接着说下去:“所幸我哥那次没受什么伤,只是肩膀被人砍了一刀。”
只是肩膀被人砍了一刀,古思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让两人倒吸一口冷气。
终究是未出闺阁的女子,与在大漠长大的古思域不同,一点儿小伤小痛都有大把的下人忙前忙后寻大夫御医来问诊。
沙场上征战的将士动辄就断腿断手,处理不好感染了伤口甚至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父亲事后知道了,罚了他大冷天在外面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
扎马步……还真是古将军能想到的惩罚。
古思域还说了不少大漠的趣事和她与古祁蕴小时候动过的歪脑筋,逗得谢琼乐与曲竺捧腹大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三个人闻声抬头,竟瞧见了刚刚话茬里提到的主人公和另外两个时常在谢琼乐身边环绕着的男人。
谢安,季成安与古祁蕴。
“皇兄,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谢琼乐他们正在背后说乐子,此时莫名就是有些心虚。
“我去你宫里寻你,没寻到你听说你来了梅阁,过来瞧瞧。”
谢琼乐抬头视线略过谢安身后另外两尊大佛:“那这两位……”
古思域瞧见自己的兄长,一点儿都没有背后说他糗事的理亏心虚。
“兄长,你进宫是来寻我的吗?”
今日谢封仁单独召了古祁蕴和他商议大漠的军事,又将近年关了,让他留在京城陪古大将军和家里女眷过个年再回去,他会另行安排人选。
又在将要出宫时接到了家里仆役传话,古思域进宫陪公主小叙,让他等着古思域一起回来。
碰巧遇见了要去寻谢琼乐的谢安与季成安,便一齐来了。
如此说来,也算是来寻古思域的。
古祁蕴颔首,还穿着朝服,浑身有着一股子庄严的气质。
谢琼乐见其他官员穿朝服,宽松的朝服穿在身上难免显得臃肿,可是他人高马大又肩宽,竟然穿出了另一种气宇轩扬的风格。
季成安见她的眼睛都快黏在了古祁蕴身上,压低了眉头。
“公主。”
“啊?”
谢琼乐愣神地收回自己赤|裸裸的视线。
“啊,对了,皇兄寻我何事?”
谢安笑着,可是却是一副看戏的眼神。
“是成安寻你,我不过是作陪。”
谢琼乐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谢安身侧的季成安身上,他一身白色锦袍,雪白之色可与雪景相融。
“季大人,何事寻我?”
季成安勾唇:“公主,可否单独一叙。”
谢琼乐见梅阁内这小小的暖阁里竟待了将近十余人,笑了笑,低声让秋画把自己的狐裘取来。
“那我们去外面说罢。”
秋画为她披上雪色的狐裘,她起身站在季成安身边时,两人同色的衣服看起来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皇兄,我们出去一趟。”
转头又对古祁蕴微微含笑:“麻烦古少将军送曲府小姐一同回去吧。”
“自然。”
季成安撑了把伞在门口等她。
谢琼乐走到他身侧,和他同撑一把伞。
古祁蕴的目光目送两人离去,不知在想什么,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谢琼乐一离开,谢安就坐在了她原先坐着的位置上,秋画没跟着,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谢安吹了吹茶盏飘来的白色水雾,温文尔雅地问道:“古少将军,可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不了,我送小妹与曲姑娘回去。”
谢安挑眉,饮了一口温度合适的热茶。
“那我便不送少将军了。”
古思域与曲竺依旧是一个福礼一个抱拳向谢安告退。
谢琼乐跟着季成安穿过满园子在白色中显得更鲜艳的红梅林,到了林中的另一处凉亭。
这凉亭可避雪,只是四处通透,风吹过微凉。
“季大人,可以说了。”
谢琼乐见他收伞,抖落了伞上的积雪。
“公主,可还记得去清燕前与我说过什么?”
谢琼乐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他腰间的那块紫玉,这一眼被季成安捕捉到,他低头笑了。
季成安将腰间的紫玉解下,提着挂着玉佩的蓝绳。
“公主可知道,这块玉佩的寓意?”
谢琼乐当然知道,那是季名姝的遗物。
季成安步步靠近,将那块他贴身带着并不冰凉的玉佩放在她的掌心。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季成安靠得太近了,她差些就没有抓稳那块玉佩。
“公主可要拿好了。”季成安松开手。
收还是不收,这是个问题。
谢琼乐当初也只是随口说的借口,让他能拿着这块玉佩,护他京城平安。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真的要给我?”谢琼乐抬眸望他那双沉沉的眼眸,“我没有东西可以作为交换。”
包括我自己。
谢琼乐不复刚才在梅阁言笑晏晏的模样,冷静地盯着他。
“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争取的。”
季成安的身后是那片如火一般的红梅。
皑皑白雪中红梅醒目,成林红梅里他是最纯净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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