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非礼勿视
日头新出,积水消尽,潭影清澈,水中尾鱼翕忽;穹州淡结云霞,初映远山,彩彻区明,雾霭起于山峦。
江逾明和温以清从山中小亭往下走,将湖山别院的景色尽收眼底,假山丛中斜出几枝三角梅,温以清折了一枝:“今年诗会盛大,听闻还请了几位诗坛野老。”
“流觞曲水开席,慕名而来之人颇多,都想抢着一睹名篇。”江逾明望着南苑,随口问,“下月秋闱,你要下场吗?”
温以清便笑:“你知道的,我不入仕。”
他这般说,江逾明便不再劝,两人继续往山下走。
“年万三的生意拦了旁人财路,于是年鸿死了,这不是雷勇与年万三的博弈,而是第三人的警告,只是他们没想到年万三竟这般狠,他不退,甚至不来奉京,不惜借儿子的命,来换南方的生意,但现下,这个筹码随着雷呈的死没了,奉京七月这一乱,倒是谁都没捞着好处。”
温以清无声地笑:“也不是全然没有。”
“大理寺所断之案,须呈报刑部审批,雷侍郎刑部出身,为避嫌,刑部不能插手,雷勇到皇上那走了一遭,如今这案子直达天听,绕过了一大群人,但也省了不少麻烦。”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绕过一大群人,谁得了好处,自是不必说,只是江逾明暂且还没想明白其中因果罢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温以清换了话题:“今日嫂夫人没来?”
“应当是来了。”只是他还没看到人。
温以清打趣他:“那你还不去看看?”
江逾明被点破了心思,故作平静:“看什么?”
温以清笑了一声:“江公子,你前些日同林姑娘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你行职都察,敢说不知道?”
江逾明睨他:“知道。”
去年端午,江逾明当值,车驾从长安街过,恰巧碰到淮安伯府的大姑娘被歹人抢持——每年灯会街市热闹,也是孩童被拐卖的多发时刻,当时,林婉仪应当是看到有人拐卖孩童,想跟上去帮忙,不料却险些被人一块掳走。
江逾明看出不对,把人救下,末了还提点了她几句,把人送回了淮安伯府。
“知道还不着急?”
“她们说的确是实话。”江逾明睨了他一眼。
温以清笑着拍了他一下:“实话也不能说,嫂夫人会不高兴的。”
江逾明步子一顿,慢了下来。
“你还给人买花灯了?”
“是她自己买的。”
温以清摊手:“那商贩说是你掏的钱,就差说你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买断长安灯花了。”
江逾明皱了眉。
“听出不对了吧?”温以清恨铁不成钢,“你前些个跑到书院来,我还问你,你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你不是觉得你家夫人不喜你吗?”
江逾明下山的步子陡然停住了,回头看了他一眼。
南苑是诗坛大儒的曲水流觞,天还没亮,奉京的文人骚客便涌去占座了,江素卿和姜辞步在园中,只觉得周围热闹,情志飞扬,飞花令,击鼓传诗,投壶赋诗等,皆是满堂喝彩。
她们刚过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夫人小姐,咱们这投壶诗赛马上开始,就是还差个人……两位,来看看?”
姜辞不甚感兴趣,见江素卿的目光里带了新奇,便问:“想玩吗?”
“啊……我不会诗。”
这便是想玩了。
“我来投壶,争取不让你作诗。”
“好。”
两人走进人群,不想一进去,还看到了熟人——
淮安伯府的林夫人,也是姜辞的姨母。
说起来,姜辞的姨母顾晴并不是她的亲姨母。
顾老将军只有一个女儿,那便是姜辞的娘亲顾青思,顾晴是姜辞的外祖母小产后,顾老将军在外头抱回来的,她到顾家那日是个晴日,所以取名顾晴。
这是顾家的阴私,知道的人甚少,连淮安伯都不知。
顾晴和顾青思同一日出嫁,一个嫁给了淮安伯,一个嫁给了左都御史。
那日的奉京好热闹,顾家女嫁人,嫁的又都是奉京顶出名的人家,一时羡煞奉京无数儿女,好多闺阁少女做梦都想托生顾家,被爹娘捧在手心,嫁得如意郎君。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暗作比较,说顾青思嫁得不如顾晴,这句话,在顾青思过世,及姜夷如被贬荆州后,时常被人翻出来说。
姜辞不喜欢听人说这种口舌,所以同她这位姨母来往不多,“点头之交”罢了。
这会儿众人瞧姜辞进来,目光里带了几分打趣。
姜辞行了一礼:“姨母万福。”
顾晴笑得和善:“从荆州回来后,倒是少见你了,要知道你及笄前,还总跑到淮安伯府来寻婉仪玩。”
一句话,自顾自地把表姐妹俩的关系拉了近。
姜辞和林婉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不免有点惊叹她这位姨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年少顽皮罢了。”
顾晴又笑:“如今嫁了人,更是鲜少见你,青思只有你一个女儿,咱们该多走动走动才是,生分便不好了。”
一旁的夫人小姐听林夫人这般说话,只觉得这顾氏是个狠人,前头一句荆州,便是暗指姜夷如被贬之事,小小地拉踩了姜家一脚,这会儿又提顾青思去世之事,若是只是没了娘倒还好,这里头还有姜夷如续弦呢。
原先贵妇人们还觉得姜辞嫁了江逾明,十里红妆多好多好,现下听来,还是被顾晴和林婉仪压过一头,再想起林婉仪和江逾明端午灯会的事,真真是从心底里觉得姜辞可怜,都不愿看她笑话了。
瞧瞧姜辞怎么说的?
“姨母说得是。”
天可怜见……
“不过侯府规矩多,你少出门也是好的,往后若是得空,姨母带婉仪去侯府看你。”
这一句,心思便都在明面上了,林婉仪同江逾明的事都传成那样了,顾氏还要领着人去侯府做客,这离“登堂入室”还远吗?
话说得冠冕堂皇的,面子里子占尽,瞧姜家落魄了好欺负。
众人唏嘘不已。
姜辞不懂周遭人心思的千回百转,也不知道自己被众人在心里狠狠怜爱了,她只是才察觉自己这个姨母竟这么喜欢占人便宜,既然如此,她便不客气了,不就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嘛,她想要,姜辞给便是:“阿辞在府里恭候姨母和表姐了。”
你看,都强颜欢笑了。
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则尽是腥风血雨,在座人心思勾勾缠缠,只觉得这一趟,来得值。
热闹看完,管事的催大家开席。
取了贯耳壶和去头的箭,又细细讲了规则,投壶诗赛共两场,每场中少者,作诗。
江素卿作诗不太行,但姜辞投壶可以,一场投下来,竟是十投十中,轻松得了第一名,不用作诗。
直到管事唱名,姜辞才后知后觉,跟着顾晴来的,是她的小女儿林婉云,林婉仪竟不在。
林婉云年纪比江娴还小两岁,输了投壶也气馁,洋洋洒洒地作了一首诗,满堂喝彩。
顾晴听那掌声,像是鼓给自己的,红光满面,不免有几分得意地看着姜辞。
姜辞和她娘亲一样,都不是规矩的闺秀小姐,小小年纪便喜欢在草场上野,这样的女子,腹里能有什么诗书?
说到底,她就是看不上顾青思,也看不上姜辞,凭什么嫁进侯府的不是她的婉仪?
一群人围着林婉云夸赞,林婉云被夸得羞红了脸:“打油诗而已,我投壶差,会作诗也是被逼出来的……”
“你投壶不差了,只是有些人投得太好,是怕做诗吧。”这便是暗着说姜辞和江素卿了。
姜辞笑笑不说话,不想作诗是一方面,但投壶投得好,她也没办法,之前在北郡待过一段时间,当时年纪小,马术不精,但射箭还是行的。
“堂嫂,下局我来投。”江素卿不想看旁人说姜辞,拿过箭。
姜辞无所谓,并没有觉得投壶投得好丢人。
这一场,又是先投壶,中得少者来作诗,顾晴那边还是林婉云来投,姜辞这边则是换了江素卿。
投到最后,场上依旧是江素卿中得最多。
林婉云连输了两场,红着脸,又洋洋洒洒地作了诗,比方才那首更精妙,平仄对仗都值得玩味细品,这首诗一出,众人更是忍不住夸了。
突然——
“这投壶十中□□,很厉害了。”
闻声,江素卿抬首,是萧睿和萧夫人,说话的是萧夫人。
众人齐齐对二位行了礼。
萧夫人微微颔首,看那贯耳壶,问:“这是谁投的?”
江素卿又给萧夫人行了一礼:“是我投的。”
萧夫人笑着和萧睿说道:“到底是江家大爷的女儿。”
音毕,众人才恍惚,江素卿是江玄的女儿,爹娘都是将军,难怪投壶这般历害,一时间连声赞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这时,江素卿挽过姜辞的手,给萧夫人说:“上一局是堂嫂投的,十投十中。”
萧夫人眼里带着赞许,问儿子:“我若是没记错,这是顾老将军的孙女吧。”
一句话,藏于人后的顾晴的脸色变了又变。
“正是外祖。”
“看来是家学渊源了。”萧夫人看着诸位贵妇人调笑道。
萧夫人开口,众人只得跟着陪笑,毕竟此处还是人家的地盘。
这时,萧睿扫了一眼管事。
管事这才反应过来要走流程:“两场投壶诗赛,都是修远侯府胜,也感谢淮安伯府的林小姐赠了两首好诗。”
这下好了,辛辛苦苦作了两首诗的林婉云一下成了陪衬,脸上的热意被风吹了个透心凉,这么站在一旁,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萧睿又问:“没有奖品吗?”
管事忙端出两玉壶的酒:“青杏酒,甜着呢,夫人和小姐拿回去喝吧。”
江素卿接过酒,先是看了萧睿一眼,才把酒塞到姜辞怀里:“方才投壶,是堂嫂比较历害,素卿认输了。”
俏皮可爱的话一出,众人都笑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诗赛还是投壶赛。
那有什么关系呢?
前头淮安伯府占了上风,后头萧夫人出场替修远侯府说话,这事都够说到除夕夜了。
众人满意离开,姜辞知道江素卿和萧睿有话要说,便也没留在此处自讨没趣。
只是撤退前,偷偷往后看了一眼——
只见风帘翠幕间,江素卿和萧睿走到了湖心亭边。
江素卿的步子先停了下来,她一尾薄柿色的裙裾在夏风中轻舞,鬓边一朵水仙花,素雅又俏丽,燕尾髻上一只小巧的琉璃红豆玉簪,是萧睿送她的,说话前,她先把它摘了下来,握在手心:“萧大哥。”
“我有一些事想说。”
萧睿一身鷃蓝剑云袍,站在风里,衣袍上都是潇洒,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连眉眼都被描得温柔。
江素卿看着她,忽然想起儿时第一次见萧睿的画面,明明年纪很小,还没记事,却不知为何独对那一幕印象很深——所有的孩子都出去玩了,唯独他被留下,因为萧夫人让萧睿照看她。
当时江素卿看这个大哥哥站在那不说话,便知道他是不高兴,见他唬着脸,心底更怵了,自己乖乖的不敢闹。小孩子一委屈便会想爹娘,素卿忍不住,背过身偷偷呜呜……谁知,她刚掉了两滴眼泪,那个看着很凶的哥哥走了过来——日光都在他身后,他随手捡了个拨浪鼓给她,很轻地问:“喜欢吗?”
“我知江娴的事,萧大哥知道了,但我还是想自己说。”
很长的一段话,江素卿都是笑着说的,可能只有她不知道,自己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萧睿走了过来,停在她半步之外的地方,看她眼底蓄着泪,不敢眨眼,怕流下来,他没有抬手擦,只是从她手里把那只玉簪拿了过来:“我是不是一直没有问你?”
“嗯……”
“因为我知道你会说。”
“……我没有哭。”
江素卿眼眸弯了起来,这是半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下心防,这一笑,眼泪滑过脸颊,落下来。
萧睿说:“以后都不会哭了。”
你可以不信我,但我信你。
康乐三十三年,七月廿九,萧睿替江素卿戴上了她摘下的玉簪,从此再没摘下。
红豆相思,情深深己知。
出了月洞门,就这么回头一看的功夫,两人已经偷偷抱在一块了,姜辞忍不住弯了眉眼,只觉得他俩总算是在一起了,如此,前世的憾事也算少了一件。
云霜跟在姜辞身侧,不知夫人瞧见什么了,这么开心,跟着回头看。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姜辞便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她的眼睛,推着她往外走:“非礼勿视。”
“啊!夫人,奴婢还一点都没看到呢,是什么啊?”
两个有情人。
姜辞的心情跟挂了云霞似的,推着云霜往外走,萧国公府的湖山别院里栽了好多绿竹,大雨过后,青青柳色新,一路窗沿上,不是清新的绿萝,便是淡雅的君子兰,姜辞带着云霜往外走,刚准备提醒她有台阶,怎知话还没说出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不远处的九曲回廊,两个人影相映成趣。
林婉仪绾着垂挂髻,一身嫩绿对襟襦裙,裙角柳叶翻飞,她仰头笑着说什么,眼眉里掺着浓浓的情谊。
站在他对面的翩翩公子,一身群青常服,正垂眸同她说话,是江逾明。
姜辞往后退了一步,只见林婉仪微微偏了偏头,嫣然一笑。
江逾明在那笑里,轻轻颔了首。
“夫人,怎么不走了?”云霜还被捂着眼睛。
下一瞬,姜辞按着云霜的眼睛转了身,又轻又轻地说了句:“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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