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骗子
雨已经完全停了，在地上积起一滩滩小小的水洼。
他背着她走过的时候，会踩碎满地的月光，再溅起一星半点的水渍留在黑色的靴子上。
现在他们走的这条小巷是沿着唐江一中往外，衔接着街道的最近的小路，脚下踩着的也依然是陈旧不变的青砖。
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松动的“地雷”，积蓄着脏脏的泥水，等待着轰炸
江伊在规律的轻微颠簸中差点睡过去，直到他们接近校门。
唐江一中的门口种植着一株巨大的丹桂，据他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学生猜测，它的年龄可能已经超过百岁了。
——是一棵比校龄还要古老的树。
可能是下过雨，空气格外清新的缘故，那棵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在开放的丹桂花香幽幽地传了过来。
“欸……”，香味直接勾地江伊把头从周桓的背上挪起来一点。
周桓应该也闻到了。他驻足，和江伊一起侧头看向校门内的那棵树。如果是毕业季，它身上会被挂满闪烁的星星线灯，在黑暗中闪闪地亮起来。
而现在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桂花开了，”周桓低低地说。
“嗯，”江伊同样小声回答，她的脑袋好像开始疼起来，原本搭在周桓脖子上的手收了回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明天要不要……要不，去摘点桂花啊，今年的桂花糖……糖呢？”
她嘀咕了几句，感觉到自己好像要往下滑了，又连忙攀住周桓的肩膀，把小脑袋挂上去：“糖呢……好困……”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江伊的下句，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周桓失笑，他在提步往前走之前，突然想来什么，又低低地说了一声：“哄过的。”
是回答。
回答之前江伊对他的指控。
不是说小时候那些儿戏般的吵闹和好中的妥协，那都算不上是正经的争吵，他是指的一些更后来……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这声算是辩解吗？他也不知道，但是辩解又不想让江伊听到……常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也不是没有复杂的心思呢。
上了出租车。
竟然还在回去的路上看到路旁有人推着小推车卖酒酿小圆子，桂花味的。他和师傅打了声招呼，靠边停车买了两碗打包带走。
好不容易到了家，先把人挪进自己屋里在床上放好，才又跑出来把那两碗“摇摇欲坠”的酒酿丸子拿进屋。
喝多了的人要怎么样照护周桓还真不清楚，只能百度一下照葫芦画瓢，帮她脱去外衣，热水擦去脸上和手上的黏腻，更多的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职业选手的作息让他现在还万分精神，也是因为家里其实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提供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了。
所以他把电脑打开，准备通宵上个分。
而上个分之前也应该吃个东西。
现在的整个房间只有电脑的屏幕和其上的护眼灯还亮着，让他不至于完全摸黑吃汤圆。
一口汤圆滑入嘴中，带着一口暖洋洋的糖水。
应当是那个卖汤圆的阿婆自己做的桂花糖，很香，只需要一种很简易低廉的制作方式，就能让一份汤圆里充满整个秋天的气息。
江伊以前经常做。
她的厨艺很好，周桓也不赖。
没有父母在家的那段日子，也不是天天在江伊家白吃白喝，偶尔他们也会宛如一对“情侣”似的，在家里做饭。
他负责炒菜做饭，江伊则热爱鼓捣糖水和甜点。
“很简单的，一些干的桂花，加上一些冰糖和蜂蜜，就能让时间送给我们一罐桂花糖浆了！”江伊这么和他说道，顺便扬起了手中的洗净晾干的罐子。
“那么，”周桓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插兜，很不经意地提点，“你是想去哪里弄来干桂花呢？”
“干桂花？不，我要新鲜桂花自己晒干！”
“那么，你看上了那棵树上的桂花呢？”周桓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略微有些狭促。
“噢~”，她故意拉长声调，“那当然应该是要最好的树上开的花，才能获得最好的干花啦！”
“懂了，”周桓扬眉，“我不去。”
“为什么！你必须去！”江伊跺脚，“不行！必须去，我们今天就去！学校在放假，肯定没什么人，你不和我去你明天早餐就没了！”
“哦，”周桓打了哈欠，他转过身作势往自己房间走，“随便你，反正我是不会去的。再说了，国庆假期，只有你还吃早餐——总之，我是不可能放假还去学校的，还是在校门口！保安室！眼皮子底下摘传说中的‘国宝’。”
江伊绕到他面前，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她的眼珠不是纯黑的，泛着琉璃珠的棕色，会让人想起深秋的落叶，焦黄的糖浆，灿烂的暖阳。周桓默默移开视线，第一万零一次选择投降。
那棵树做出来的桂花糖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周桓往自己的嘴里一勺一勺地送着汤圆，那些桂花的香味在舌尖满溢，吃到最后甚至还有些齁。
国庆假期偷桂花这件事——第一次做的时候并没有被抓。
他们很成功地在保安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这助长了江伊嚣张的气焰，以至于在她高中毕业，大一的时候还回来干过同样的事情。
那次被抓了。
“但是保安认出我来了！”江伊在电话这头得意洋洋，可能保安叔叔对已经毕业的、曾经调皮捣蛋的学生有着一份宽容在，“他也没说啥，就让我下次别来了，还说已经摘了就拿走吧，也没办法。哈哈哈。”
他当时在做什么来着？周桓侧头去看身后正在熟睡的江伊，实在是想不太起来了。
九月十月，大概正在进行激烈的世界赛吧……那他那个时候应该满心满眼都是训练赛，那通电话接通的潦草，结束的更敷衍。
江伊的睫毛颤了颤。
周桓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一动，心也跟着颤抖。
他上了自己的大号，开始在韩服rank。等待排队的间隙中打开微博刷一刷，就会看到很多人在询问他的合同问题，或者催促他直播，起码要出现一波吧？
这周就是全明星了呀，不会这个也不出现吧？
他放下手机，继续rank。
时间越来越晚，排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在某一个超长待机的排队之后，周桓缩在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另一边。
当天开始蒙蒙亮起时，江伊睁开了眼睛。她有些不太舒服，宿醉让她头痛欲裂，出了汗又黏糊糊的，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半是清醒半是梦境的状态。
所以，当周桓的侧脸完整地出现在她的眼帘中时，江伊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外面很安静，静得江伊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突然之间的，她的脑子里冒出来了两个字。
骗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在高二时许下等她上了大学才走的承诺……不仅完全没有兑现。甚至还在她十八岁生日过后没有多久，就不告而别了。
说是不告而别还很不对。
应当是故意欺骗。
一月份的天已经进入了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那天刮了很大的风，却一直没有下雨的打算。
周日的下午，高中生放了半天的假。中午吃完饭以后，江伊的父母就带着她按照惯例地回了乡下看望老人。
等到晚上她高高兴兴地提着一袋子新鲜的草莓回到周桓家门口，客厅里一片黑暗，在墨黑的天色之下连半点灯光都看不到。
江伊心里咯噔一声。
她哆哆嗦嗦地掏出不离身的周桓家门的钥匙，金属划拉过门锁的声音格外清晰。好不容易打开了门，映入眼帘的竟然全是整整齐齐用防尘白布盖好的家具。
江伊退后一步，拔腿就往外冲。
城市的高铁站距离她家不远，江伊跑得飞快，吹动的风带起她的长发和厚重的衣角，等到了目的地，竟然还出了一身的热汗。
黏糊糊地粘在她身上，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江伊的手里还提着那袋子新鲜草莓。
她在进站口迎面撞上正准备折返的孙楚。
孙楚的脸色原本就很悲伤，看到她的一瞬间又切换成了谁都看得明白的羞愧。他扭身看了看已经停止检票的闸口，欲言又止。
而江伊则看都没有看他，蒙头想往前冲，车站的检票口那么多，她连周桓进了哪一个都不知道。
孙楚伸手拽住江伊，说得犹豫：\"老大，桓哥上车了好一会儿了……\"
他这一拽，拽住了江伊细瘦的手腕。触电般的，她的手腕一阵子发麻，手指一松，那些提了一路的新鲜草莓就啪得一声掉落在地上，新鲜的、亮红色的小草莓们滚了一地。
江伊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半点没有情面地踩过那一地的草莓，红色的汁水流了一地。
那天晚上的江伊抱膝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感觉有些可惜——可惜那些她摘了一下午，精挑细选的草莓们，说没了也就没了。
后来，她收到了来自周桓的一封口信。
不是孙楚转达的，他对这些事情说不明白。
是李三月。
三月在江伊出车祸之前，一直都是坚定的周江党。她聪明、早慧，对这种事情的敏感程度胜过周围所有人，虽然在自己的感情之路上翻了船。
但江伊和周桓之间的感情，她都看得明白。
周桓留下来的剖白里，有这么一段。
《小王子》有一段时间在他们之中十分风靡，即使没有看过全文，也都知道小狐狸的那段经典台词：如果你来，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同样的，如果我们约定好一个时间要分开，那么越临近这个时间，她就会觉得越痛苦。但如果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要走，等到发现我离开时，她只会在那一刻觉得痛苦。长久的折磨和短暂的剧痛，我还是会选择那一瞬间的崩溃吧。
即使这样真的很绝情，对她绝情，也等同于对自己的绝情。
但后来他们还是和好了。
周桓太了解江伊了，他明白这个选择才是对江伊最好的处理方式。而江伊痛恨的不是周桓的不告而别，而是愤怒他对自己的过于了解。
就像自己完全被戏耍。
“骗子。”
江伊看着周桓沉睡的侧脸，掀开被子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在关上房门之前，她回头，对着他的脸骂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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