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刘麦秆的幸福生活
刘麦秆经常在兜里揣一沓钞票,票子是刘麦秆特意从银行换的,一张张崭新挺括,抖一下发出铮铮的金属声。
每天早上九点多,刘麦秆一觉睡醒,擦把脸,就站在门口喊:“谁去镇上,把我捎上,我要去吃羊肉泡。”
几乎每天都有人去镇上,给学生送饭,到政府办事,购置农资等等,打算去镇上的,已经提前约好了刘麦秆,但刘麦秆总要喊几嗓子,唯恐人们不知道,他也是有意气气陈背篓。
据刘麦秆考察,陈背篓已经大半年没闻过肉味了。
他的上一次吃肉,还是村长牛大舌头庆70大寿时,桌上的肉,几乎让他一个人吃了,他还没吃够,竟然偷偷地将桌子上的骨头,也揣进了兜里。
陈背篓一日三餐萝卜白菜、粗面淡饭,而刘麦秆三天两头去镇上吃羊肉泡、喝烧酒,这就是两人的差距,也是一个高考状元和一个打工妹的差别,是油坊门人研读人生的两本活教材。
刘麦秆在老来顺吃了一大盘羊杂碎,喝了几两烧酒,出门后,风一吹,有了几分醉意,头重脚轻、手舞足蹈,打了一路醉拳。
他带着羊肉的腥膻气,满村子晃荡,兜里厚厚一叠票子,硬扎扎的,边缘锐利得刀子一样。
陈背篓在门前的粪堆上忙乎,刘麦秆夸张地大手煽着说:“臭!真臭!”
陈背篓不理他,刘麦秆凑到陈背篓面前,响亮地咳嗽一声,说:“你闻闻,老来顺的羊汤味,我给你带回来了。”
陈背篓被骚扰,只好停下来抽烟。
以前,刘麦秆兜里装着皱巴巴的两块五的红兰州,专用于在众人面前装门面,背地里抽老旱烟解馋。
现在,他过黄河跨长江,一下升级到了十六元的黑兰州,档次在村子里首屈一指。
刘麦秆掏出烟,点着了,大口大口地抽,便抽边舒坦地哼哼,陈背篓大度地报之以微笑。
抽完一根烟,刘麦秆又拿出兜里的钱,在手上拍一拍,手指嘴里舔一舔,数钱,老是数不清,他烦恼地说:“背篓,能帮我数数钱吗?”
陈背篓将铁锨插在粪堆上说:“我觉得你那钱比我的猪屎还臭。”
刘麦秆眨巴着眼睛说:“臭?怎么人人都抢着要?你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有本事,兜里拿出两千大洋来?一千?五百也行!”
陈背篓埋头做活,刘麦秆的气顺了,一口又一口,又长又均匀。
陈背篓备受打击和羞辱,郁闷至极,只好找徐朝阳校长大倒苦水,他甚至后悔了当初和刘麦秆打赌,说:“陈望春看起来中了状元,却没个屁用,还不如让他去打工。”
徐朝阳校长被陈背篓的言论所震惊,他严厉批评了陈背篓颓废消极的思想,说:“你这么想,是急功短利,是近视眼。”
徐朝阳校长同样对油坊门人的短视和无知感到愤怒,他耐心开导陈背篓:刘爱雨充其量是一株禾苗,你看见她结了一个棒子就眼红了?但陈望春是一棵大树,参天大树,他是要做栋梁的。
要做一棵大树,就不要和一根草比。
徐朝阳校长形象生动的比喻,化开了陈背篓心中的郁闷,使他豁然开朗。
一缕春风吹进了他的心田,他觉得天朗气清、百花盛开,对啊,人的眼光还要放长远些,不要只看见鼻子尖,刘爱雨和陈望春是一场长跑,比马拉松还长,现在,刘爱雨跑在了前面,那么两年三年五年之后呢?陈望春必赢,刘爱雨必输。
徐朝阳校长坚定地站在陈背篓一边,他努力劝说着家长,不要鼓动学生辍学;他多次呼吁:不要被蝇头小利所惑,而误入歧途。
但家长们说,我们就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我们才不稀罕呢。
陈背篓不屈服于刘麦秆的压制,他顽强地为陈望春发声,徐朝阳校长说得对,忽视遗忘陈望春,是对教育的侮辱和践踏。
陈背篓开始热心地关注北京。
之前,北京是遥远的地平线上的海市蜃楼,不可触及;北京在三十三天之上,与油坊门的小老百姓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但是现在,通过陈望春,陈背篓和北京发生了亲密的关系,他关注着这个城市的一举一动。
每天晚上七点,陈背篓准时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新闻联播。
陈望春考上大学前,陈背篓家没有电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买一台电视机,怕影响陈望春学习,只是个美丽的借口。
陈望春上了大学后,陈背篓希望通过陈望春了解北京的希望破灭了,一是陈望春假期不回家,二是他从不写信。
家中收入有限,为供陈望春上学,陈背篓省吃节用,一个子都不敢乱花,以至于刘麦秆大肆宣扬说他半年没有闻过肉味,但为了了解北京,陈背篓还是咬牙卖了两只羊,换回一台电视机,至此,油坊门实现了户户有电视的小康目标。
新闻联播里,每天都有北京的镜头,故宫、长安街、长城等等,每次,陈背篓都激动地不行,说这地方我去过,那个地方我合过影,但是,电视机前只有他一个人,没人听他说,他心里难受地猫挠一样难受。
这样看北京有什么意思?陈背篓便去别人家看电视,当出现北京的镜头时,他大声说,我在这喝过水、吃过饭、照过相,无论出现啥地方,只要是北京的,他都说他去过。
陈背篓看电视时的轻狂举动,招致大家的反感,但他们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只好在晚七点前,关上门,任凭他怎么敲门,都假装听不见。
陈背篓只好一个人关注北京。
他晚上看了新闻联播后,第二天中午,便去老磨坊,这里是村里的娱乐中心,人们吃过午饭,就聚集在这里闲聊,所有的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都是从这里传播开来的。
陈背篓挤进人堆里,突然冒出一句,我们谈谈北京。
这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莫名其妙的,谈北京的啥?
当然先从北京的天气谈起。
陈背篓说,你们知道吗?北京下了暴雨,好多地方被洪水所淹;北京刮了大风,房子的屋顶被掀翻了;北京来了沙尘暴,伸手不见五指。
陈背篓问:“祸害北京的雾霾到底是个啥东西?”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上来。
陈背篓说:“北京的雾霾相当严重,单位放假、学校放学、公交车都停了,出外的人都戴着口罩,不得了。”
有人含糊地说:“是不是美国放了毒气弹?”
地震、海啸、台风、干旱、暴雨、车祸,灾难发生后,大伙第一时间先怀疑美国,都觉得肯定是美国在背后捣鬼。
徐朝阳校长辟谣说,雾霾真不是美国搞的。雾霾中含有大量的有毒成分,吸入呼吸道后,会引发严重的疾病。
雾霾是怎么来的呢?徐朝阳校长说,是人类过度的活动,譬如城市太大、太拥挤,汽车排放的尾气、工厂排放的废气等等。
雾霾于北京而言,就像漂亮女人脸上的一粒雀屎,太不雅观了,陈背篓想擦去这粒雀屎,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爱雨再没有给刘麦秆寄过大数额的钱,就连上次那两千块钱,她都有点后悔了,并不是她吝啬,而是她深知这钱就是一把双刃剑,在给刘麦秆提供了充足的物质保障的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虚荣,成了他羞辱陈背篓的道具。
在刘爱雨的记忆里,她始终和陈背篓有着一层隔阂。
记得年幼时,她和陈望春一块吃住,何采菊待她如亲生女儿,而陈背篓却不太搭理她,在他眼里,她就是只小猫小狗。
龙卷风事件之后,陈背篓觉得陈望春有了金钥匙,是上天降临的文曲星,怕刘爱雨拖累陈望春,禁止刘爱雨和陈望春来往。
之后陈背篓和刘麦秆就掐上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陈背篓毒打驱逐何采菊,使刘爱雨彻底恨上了陈背篓。
刘麦秆和陈背篓负气打赌,却把刘爱雨和陈望春当枪使,刘爱雨起初懵懵懂懂的,到后来就明白了,这一场赛跑,其实是刘麦秆和陈背篓的较量。
如果刘爱雨全力以赴,在学习上,她未必会输给陈望春,但陈望春就要大吃苦头,恼羞成怒的陈背篓会把陈望春打残打傻、甚至打死的。他输不起。
刘爱雨痛苦地纠结,最后选择退出,让陈背篓赢,以换得陈望春平安健康,但她又看不惯陈背篓的嚣张跋扈。
刘爱雨之所以使劲地折腾,不是想和陈望春斗个你死我活,而是让陈背篓和油坊门的人看一看,她这个黄毛丫头,其实能做到很多。
想起陈背篓散布的那些流言蜚语,刘爱雨就心疼就难受,一个长辈,怎么能做出如此下作龌龊的事?
刘爱雨能够想象到刘麦秆收到两千块钱后的反应,能想象到陈背篓的沮丧,那一刻,她心里很痛快,好像出了一口恶气。
当刘麦秆频频来信,催要汇款时,刘爱雨却不想再给他寄钱了,而是在信封里夹上五十元或一百元,打发纠缠不休的刘麦秆。
刘麦秆指责,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吗?
刘爱雨心里说,对,我就是打发要饭的。
在刘爱雨成长的岁月里,作为父亲的刘麦秆经常性地缺席失职,他现在居然厚着脸皮花她的钱,而且花得那么理直气壮。
刘爱雨托了很多人,在广州东莞四处打听何采菊的下落,据她分析,何采菊出走后,要生存,必须要找一份工作,而打工潮兴起的珠江三角洲,也许是她的落脚之地,说不定她就在哪个厂子里做工。
刘爱雨给碎红和苏妲己讲了他们家和陈背篓家悲欢离合的故事,说,她就是我亲娘,请你们帮我找一找。
苏妲己和碎红满口答应,现在她们的人脉关系,已经织就了一张网,两人向刘爱雨保证,只要何采菊在珠江三角洲,就一定能找到她。
半年过去了,碎红和苏妲己失望地告诉刘爱雨,大大小小的厂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何采菊的影,她要么失踪了,要么就没来过珠三角。
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追捕盲流的车辆和联防队员,如果何采菊茫然地闯进来,肯定凶多吉少。
但刘爱雨仍抱着希望,她坚信何采菊还在,哪怕是一线希望,她也要百分之百地争取。
刘爱雨跑了几家报社,登载何采菊的寻人启事,这是她的一个心结,是她在广州站稳脚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算起来,何采菊已经十年没有了音讯,她没有寄回过一封信,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干什么?还过得好不好?
没有何采菊的照片,刘爱雨便详尽地描述了她的相貌特点,留了联系电话,缴了钱,走出报社时,刘爱雨心里一阵轻松,她多希望在某一天,突然接到何采菊打来的电话,那将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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