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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12)


李珰虽喜杀人,却远不至于到了嗜杀成瘾的地步。这几年头疼的毛病重了,杀念也重了许多。不知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从玉溪河逃出生天后他便发现自己染上一种奇怪的病,有时喜欢极致的静,有时无法忍受稍微安静些的环境,必须有杂音为伴。

        玉溪峡一役他们战得很惨烈,死得很耻辱。

        满羌守军得知他们的突袭计划,将他们逼入峡谷围剿殆尽。

        李珰不愿投降,跳下悬崖,于玉溪河中沉浮了十三日,只觉耳边尽是金戈铁马的轰鸣声,还有血肉撕裂、鼓角声碎。杀人的欲望支撑着他活下来,而河水中的幻境由此伴随他一生。

        “敲错了,这段是两拍敲一次,你敲成了三拍。”

        李珰今日难得肯走出厢房,顶着烈日去了东院北边搭的戏台。

        更为罕见的,他一改绯袍的鲜艳风格,穿了一身天水青的芙蓉缎,这是西南芙蓉城的特产。

        虽然满羌国灭,此等风尚仍然流行。一尺芙蓉缎面值十两,其中天水青的芙蓉缎更是有价无市,毕竟以前是满羌皇室才能享受的贡品。

        李珰从未召戏班上台演奏,他也不亲至戏台听他们演戏。因而戏台搭得十分简陋,四方无帷帘遮布,李珰头上系了斗笠遮阳。

        负水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这就是两拍,是你数快了!”可恨她站在烈日下敲了一上午,饿得饥肠辘辘。

        得个音痴当老师,负水不知道一首《入阵曲》得多少时日才能学会。

        到了申时三刻,二人几乎练了整整一日,负水终于能够熟练地敲响一首气势恢宏的《入阵曲》。

        李珰很满意,晚饭多了一道红烧肉。

        夜间,负水还得和沈淮七点灯守夜。

        闲来无事时,李珰教了他一套拳法,打起来虎虎生威,小孩儿很喜欢,也不怕他了,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将军将军好将军”地叫着。负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烦,不知李珰为何如此受用,每次笑脸相迎,耐心教导。

        “负水姐,将军昨天又教了我几招,特别威风,我打给你看!”

        儿郎满心欢喜地甩手摆腿,招式虽不大连贯,也算有模有样。负水比沈淮七个头高些,拿着火折子点燃廊上挂着的绢灯。末了还得抽空腾出手,替沈淮七热烈鼓掌。

        沈淮七年纪小,个子消瘦,负水想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沈淮七一听连连摆手,撩开袍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岿然不动。

        “三思哥之前说了,你爱睡觉,若是以后守夜同你碰上,一定要留下来确保将军安全。”沈淮七是个说话直接的性子。

        负水不可置信地怒哼一声,手指抵上少年的脑门:“我那是假寐懂吗?要是刺客行刺,我可出其不意,战术懂不懂!”

        沈淮七不以为然,挥手打掉在自己脑门上死命捅着的大力金刚指,委屈地揉了揉。嘴上仍然不肯认输:“可是三思哥说了,你流口水了!”

        气得负水直直跺脚:“哪里来的谣言!”她怎么可能会流口水,一定是晚饭没吃饱,梦里的红烧肘子太香了。

        “那你今晚让我留下,我监督你!”

        负水坐在台阶另一侧,也没回应他。两人一左一右,稳如磐石,做了李珰厢房前的门神。

        月色渐浓,蛙鸣蝉声一点点安抚人心,子时夜寒,沈淮七将褂子盖在负水身上,仔细检查着边角,确定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退回到安全地带,沈淮七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负水的睡容,小声嘀咕着:“三思哥没说错,负水姐真的流口水!”

        身后房门拉开,李珰披着外袍,腰间别着银刀,身姿利落挺拔。

        沈淮七暗叫大事不好,匆匆起身,正要为负水辩解。

        李珰站在廊上,头顶是摇曳闪烁的烛火,将他面容割裂成光暗交织的两面,形容神色皆看不分明,只能听见他语气中的嘲弄笑意。

        “我看负水的水,是口水的水吧。”

        沈淮七不知这话是对谁的,兀自将堆到嗓子眼的解释又吞到肚子里,也不敢接话。

        将军好像不是特别生气哦。

        李珰走下台阶,脚步落在负水身侧,袍边擦着她的衣袂。

        他垂眸看着地上之人睡姿猥琐,表情可怖,口齿大张,晶莹的丝线从嘴角边缓缓滑落,引人发笑,却是嘲笑。

        “我看她改名叫做‘崔负涎’,名如其人,十分相衬。”说完,李珰似是十分满意自己的取名才艺,得意洋洋地往院外行去。

        沈淮七确认李珰走得远远的,赶紧摇醒了负水。他将刚才经过一五一十、言语与动作高度还原告知负水,她越听神情越发凝重,虽然气恼李珰嘲弄自己,也知是自己睡觉误事。

        她练铜鼓其实身体消耗特别大,府内如今人少,杂活筛减许多后日常事务还是安排得满满当当。白日累了,夜间她总是睡不够。

        “罢了,这事儿是我的错,让他取笑好了。”

        负水狠狠搓了一把脸,下半夜再也没睡着了。

        军中出征前会以《入阵曲》以壮士气。

        李珰初始统领流民军时,军中既无战鼓,也无号角,指令示意,皆以青铜钺为号。

        直到他解救淮安之困,中央禁军与魏戎大军隔淮水对峙相望,两岸战鼓之声连绵三日不绝。

        李珰便在号角连天、鼓声动地的澎湃气氛中杀红了眼,淮水一役,李珰率领三万人马屠绝魏戎五万人。

        他已有多年未听过《入阵曲》,这谱子却记得牢。

        负水穿了逢年过节才会拿出来的红色锦袍,相比李珰的绯袍,颜色更亮眼些。

        李珰这回未去戏台,隔着大半个东院,穿过梅林松樟,鼓声夯实沉重,流畅震撼。不似丝竹管弦的靡靡之声,也没有天地之音的苍茫辽阔,于李珰而言,却是熟悉的魂牵梦萦,熨帖心安。

        李珰卧在厢房,门阖上,窗户半开。

        他神容安宁,整个人难得全身心地投入一种可靠的舒缓,全身卸了力,自然平躺在床榻上。枕着软枕,只以为他要就寝,一双眸子盯着窗外,廊上明暗交织,无人打扰。

        李珰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浅,入睡前的一缕神思还在不安地躁动,好在这次入眠脑海中没有风雨欲来之声。

        周管家三人站在戏台下,手里拿着负水的包袱。

        两眼泪汪汪倒不至于,多少有些不舍还是真的。负水是周管家一日日看着长大的,他未有子孙,总是将戏班中几个年纪小的看作自己的孩子。

        在这奢华恢弘、冷清寂寞的将军府,这点情谊不深不浅,看似与李珰无关,又绕不开这位神龙不见尾的将军主子。

        负水已在将军府多留了一日,《入阵曲》她多赠了李珰一曲,演奏了两遍。赶在晚饭前,她离开了将军府。其实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城东最好的写状人,一篇诉状得十两银子,她没钱,只能自己写。

        状告储君对普通百姓而言如痴人说梦,向天子状告太子那便是自寻死路。

        负水寻了一条死路,她从没想过谁会给她阿爹的命一个交代,她只是想让世人晓得章怀太子杀了她阿爹这桩事实。

        天子堂每月朔日开,负水要等到下个月才有机会。手上银子不多,她没钱租个院子,只能和乞丐们挤在路桥下的简陋帐篷度日。

        最近淮安常有黑甲军进进出出,形容紧张,步履急切。乞丐圈算是淮安消息最灵通的一圈人,负水缩在角落听着他们小声议论。

        “顾将军不行吧,这都增派多少人啦!”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乞丐。

        “这可是中央禁军,你以为那些流民军比得了?”接话的明显年轻一些,声线清脆。

        男乞丐一掌拍在年轻乞丐的头上,忿忿谴责道:“你这就是没见识了,李珰练出来的流民军,那可是以一敌十。要我说,如今京城里的这些软骨头,比不上靖远军一根汗毛。”

        负水差点笑出声,将眼前的乱发拨了拨,糊住脸。

        她隔壁帐篷的老乞丐拐杖点地,吸引众人视线:“要我说,最后还得李珰出马。什么陈家顾家,杀人的事哪比得了匪寇来得狠。”

        这话便是提起李珰匪寇出身的旧事了。

        负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只觉老乞丐这番作比不大公正,却没有出声维护什么。

        人群中全是点头称是之意。

        年初李珰攻下豫州,火烧粮仓之事已为天下所知。何况李珰被贬回京,淮安城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乞丐圈里有人提起李珰焚烧粮仓之举,又说屠了整个豫州城,以佐证老乞丐的话。

        “若不是李珰烧了粮仓,那么多粮食,够多少人吃啊。”

        这话乍一听没有问题,朝廷也以此斥责李珰。天下百姓都说李珰只管杀人放火,至于济世救民的好事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负水嗤笑一声,混在讨论声中无人注意。

        但逃不过隔壁的老乞丐。

        他先前就注意到旁边不知何时新来了个女娃娃,邋里邋遢,几乎整天窝在帐篷里,也不出去挣点馒头钱,倒也没饿死。

        “你笑什么。”

        “你听错了。”负水温和解释,手上却拉起帐篷角,将自己与众人隔开。

        如果豫州还是那个仓廪充实的豫州,那么晋国无人可守得豫州长久,魏戎会不计一切代价收复豫州。而晋国有了一个坚壁清野的豫州,后方青州与徐州之地的防守压力却能轻松许多,不少流民可北迁新建家园。

        这些话负水忘了是哪日围炉夜话时聊到的。

        当时李珰正在豫州作战,除夕刚过,戏班还有周管家围着火炉吃花生。将军府的人多少有点指点江山的气质在,几个老爷们儿聊开了,说起豫州的攻守策略,纷纷表示“反正我一粒米都看不到,还不如都烧光了吧,至少地是有用的”。

        负水在一旁听着,开始只觉残忍无情,后渐渐悟出些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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