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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15)


顾府在城西,门匾上题的是“安定侯”府。

        这一辈顾家子孙,袭爵的是顾灵山、顾灵泉的伯父顾钟,顾钟胞弟顾铠远赴越州。若非顾钟无子,顾灵山还成不了顾府的嫡长孙,多顶了一个安定侯世子的头衔。

        马车在安定侯府大门口稳稳停住,驱车的两个少年轻盈地跳下,礼貌地向大门口的侍卫询问:“还请通禀你家主人,右军校尉——”

        郑云看了一眼头顶上金光璀璨的匾额,心下比较一番,觉得比自家府上略逊一等,故而刻意地加上一句:“淮安侯李珰拜访。”

        是了,赐下来的金匾题的是大将军府,久而久之,百姓们便忘了或是已不知晓,当年流民军统帅李珰率领二十万大军风光还京,天子亲迎颁召,封靖远大将军,加封淮安侯。此番被贬回京,不过暂免靖远大将军一职,淮安侯的爵位仍然保留。至于将军府的牌匾为何没被撤换,那倒是不得而知了。

        顾府看门的侍卫见来人打扮甚为随意简陋,也只听过靖远大将军李珰名号,只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故意撒泼,胡诌些名号还漏了馅,不客气地将二人推到台阶下。

        李珰今日穿了官服,玄衣上用金线绣着华丽精贵的百兽亮纹,腰间绦带上玉色生翠,未像贵公子般环玉佩或是戴着香囊,两块腰牌金灿灿地悬于腰间,十分贵气。

        “多年未曾造访倒是忘了规矩,郑云,递了我的腰牌过去,看看顾家相得中哪块?”

        李珰并未下车,周管家打着帘,恭恭敬敬地递过腰牌,郑云亦是双手捧着接过。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郑云冲着侍卫冷哼了一声,沈淮七跟在他身后亦是颐指气使,好不嚣张。

        自家主子可是捏着他家主子的命呢!

        内庭一阵忙乱,终于一人战战兢兢地撩着袍边大步赶了过来,来不及介绍,先行把两个犯事的侍卫训斥了一遍,而后赔笑着道歉:“大人海量,我家主子有请。”

        郑云、沈淮七看向身后,马车纹丝未动,李珰不肯下车。

        “你府中如今是谁当家,你传得是谁的命令。”郑云挺直腰杆,双手交叉负于胸前。

        管家还算耐着性子好气回答:“安定侯府自然是安定侯顾钟顾大人作主,可惜他现下未在府中,此刻只有二少爷在家,我便是奉他的旨意前来通禀。”

        空气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冷笑。

        周管家掀起帷帘,李珰躬身出了马车,却是负手站在横木之上,轻蔑地看着门口那人,语气没有不耐烦,与神情十分不衬:“既是顾少郎在家,有些事我还担心他做不了主。不若你代为通禀,说李某有事相商,若他拿不了主意,今日这门,李珰还是不便造访了。”

        话里话外,无非暗示此事与安定侯世子顾灵山有关。

        那人听话神色一变,步履匆忙地跑入内庭,身影再次出现之时平稳了许多,领着一人尚算从容地出了府门。

        顾灵泉今日未施粉黛,瞧着顺眼不少,空气中也没有厚重的脂粉味。

        “将军拜访,灵泉未能亲迎,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将军海涵。”从容不迫地行了个揖礼,姿态风流,有了些世家公子矜贵高冷的气质。

        李珰开门见山:“你兄长不久前私自扣押我府内一名婢女,我今日前来讨人,不知你能不能做主。”声音没什么起伏,好像真的只是询问,等着对方拿主意。

        顾灵泉闻之神色一变,侧过身同管家交耳。那管家连连作揖,脸色苍白,怕是顾灵山瞒着府中众人,一时间都弄不清楚情况如何。

        两人推拉一阵,李珰等得烦了,打断他们的讨论:“罢了,你既做不了主,我只好呈禀陛下。”

        顾灵泉态度有所松动,袖摆一挥,姿态骄傲:“我虽不知事实如何,但我兄长光明磊落,断不会行私自扣押之举,定是你府中人冒犯在先。你今日来顾府要人,无非以我兄长之危要挟,手段不算高尚。我且不问前因后果,只作一命换一命,若你不能把我兄长全须全尾平安带回,今日之事我定会去将军府问个明白。”

        李珰走下马车,一字不发,带着浅笑踏上台阶。

        “那便多谢了。”李珰回了一礼。

        晋朝初立之时,圣皇帝陛下感慨前朝苛刑□□,律法繁杂,且民间多有滥杀之举。尤其是贵族世家,私设地牢者蔚然成风。而后命大臣删改修订,宽刑简律成新朝之法,《晋律》中特意明文记载禁止贵族豪门者私设地牢,滥用私刑。

        顾家的地牢不算大,只有十六间,其中六间关着人,面上刺墨,印着青黑色的“顾”字。是主人家惩治违逆下人的惯见手段,算不得滥用私刑。

        顾灵泉领着李珰一直向前走,路尽头是一堵石墙,上面挂着各种刑具。拐弯后向右再走上一段,可瞧见一扇厚实的木门,嵌着铜板与铆钉。

        顾灵泉拿着丝绢帕子掩面,眉头蹙着,眼神示意管家开锁。

        门刚刚露出一条细缝,直线瞧去,阴暗湿冷的泥地里只能发现脚踝,血迹从小腿一路延展到腰腹,长发凝结成块,糊在胸口前,故而上半身瞧不出是何情况。

        顾灵泉与管家俱是窥见着李珰的反应,他神色恹恹,倒没什么怒色。不痛快是肯定的,但这毕竟是安定侯府。

        李珰上前一步走到门边:“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她。”

        顾灵泉会意,纠结着补充了一句:“你快些吧,伯父很快回来,到时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

        李珰阖上门,没管门外人的唠叨。他得先确认她是否还活着,以及还能活多久。若是马上就要死的程度,他也懒得费力气同顾家多做周旋。

        走近了方才发现她手臂上扣着铁环,双手耷拉在胸前,四肢无力瘫软入泥,泥水也是血色,身上几乎衣不蔽体,仅存的布条上全是发臭的泥血污秽。

        李珰蹲下身,丝毫不管华服受污,手指轻轻挑起结块的长发,刚刚分开些间隙,视线便和一双发亮充血的眸子对上,他笑着收回手。

        很好,还活着。

        他的声音发沉:“你应该没说吧,为什么不说。”

        如果她吐露实情,现在应该已成一堆白骨,他亦是。不知是她聪明、知晓后果惨烈保守了秘密,还是因为性格坚韧不屈、不畏权贵才死咬牙关。

        猜测划过的一瞬间,李珰很快自我否定了前一种选择。

        她本身就是自寻死路,何必求生。

        铁链发出清响,阴影中的人似乎想要直起身子,找个舒服些的支点。稍稍移动,喉咙发出粗糙的呜咽声。

        李珰解下玄色外袍,将她的身体拢住,然后抱起她血腥的身躯,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自己则盘坐在泥水中,背部抵着背后冰冷的墙。手指再次拨开浓稠的发,一张脸只有一双黑白清晰的眸子看得清,里面浸润着血意,肿得厉害。

        李珰直言不讳地嘲讽她:“你真蠢。何必为一个死了的人交出性命呢?”

        她重重咳了几声,以作清嗓。

        每一个字她说得很慢、很重,仍然混沌不明。

        “一个人一辈子总得做成一件事吧。”

        李珰笑得轻蔑,语气更为不屑:“既然如此,咬舌自尽不是更好,这般可怖又是做给谁看。”

        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着,嘴角流泻出艰难破碎的笑意:“我得让他们不痛快!”

        这句话倒说得顺畅。

        “他们是天,我们是泥,你想把天拉下来着实可笑。不过我大发善心给你一条通天之路。”

        李珰垂头迎上那双眸子,什么情绪都看不见,只被血色充盈得发亮。

        “我要组建一只新的流民军,身边还缺一个传令官和司鼓,你嗓门大,鼓技好,也算有用。敢不敢?”

        “我要杀的是太子。”

        李珰对于此时此刻她还没有放弃幻想滋生出一丝感动。

        “是,但这是你和他的事。”

        如这六年一般,他不插手,她也不迁怒己身。

        “好。”

        在李珰的充分争取下,郑云和沈淮七进入顾家地牢将负水抬了出来。两个男儿几乎要泪洒顾府,负水瞪着一双血色恫人的眸子盯着他们,二人觉得负水可能伤得没那么严重,脚步轻快地将她送上马车。顾家又单独为李珰安排了一匹马。

        顾灵泉站在台阶上,与马上之人视线交接。

        “李珰,我顾灵泉虽看不起你,但顾府上上下下与你无私仇,顾家也断不会行滥杀私刑之举。地牢之中,我予你方便,还望你予我一个承诺。”

        李珰牵着缰绳,神情松懒,他立于马上,冲顾灵泉轻蔑一笑:“放心,我对世家内府的事不感兴趣。以后你顾家地牢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晋律》作裁,我李珰绝不插手。”

        将军府没有其他女仆,周管家路过集市的时候临时招收了一个婆子。

        李珰等到晚间去了东院后苑的一处厢房。

        门窗皆是死死关着,李珰直接推门而入,屋内啜泣声、交谈声戛然而止,一众人皆是错愕地回头看着他。

        李珰走到床边微微倾身,身上换了绯袍,视线堪堪在床上扫了一眼,负水全身上下裹着白棉纱布,只能看见七窍。

        “你好好养伤,下月中旬,中军会有一批新军训练,我会将你安排进去。”

        负水喝了药,嗓子清脆不少,眼下答话字句清晰:“好。”

        李珰来此好像只是为了通知她一句话,说完撩起袍子施施然又走了,还自觉阖上门。

        负水不能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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