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18-1)
李珰平定满羌后回京,天子与百官在淮安城南门亲迎。
圣旨颁布,说封他为靖远大将军,加封淮安侯,希望他此生为国征战,开疆拓土,平定四方,拱卫京师。
那真是无上荣耀。
李珰兴奋中不忘解释玉溪峡一事,未等他开口,皇帝屈尊,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龙颜欢悦,却不达眼底。
皇帝问他还想要什么赏赐。
李珰笑了笑,不经意看向一侧低眉顺目的章怀太子。
他说,李珰出身匪寇,最是贪财。不若陛下赏我一座天下最大的将军府邸,臣为了这宅子,也会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皇帝和众臣一听,皆抚掌而笑。
淮水和长江间的邗沟连接苏吴之地的十三郡,自古以来便是人烟昌盛之地。
十三郡尽享两江之水,孕育出钟灵毓秀之风情人貌,山水连青,吴侬软语,隽永缠绵。
靖远军西迁路线会提前告知沿路地方官,当地需组织人马清理路障,维护秩序,保证大军顺利通行,不可拖延日程。从另一面来看,何尝不是朝廷对靖远军的监视。
运河两岸百姓似乎并不清楚此“靖远军”非彼“靖远军”,只听说李珰领着人马经过,朝廷定了名号。夹道欢迎、万人空巷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仍有许多百姓驻足高处、扬巾目送。
行船在吴郡靠岸停泊,补齐行军物资,稍作休整后明日黎明便要继续赶路。过了吴郡,便出了邗沟,就是浩浩汤汤、一望无涯的长江。大军会在那里转乘行军专用的战船,全速赶往九京,在洞庭水面完全下浅前渡湖,抵达湘州。
十一月不是适合走水路行军的季节。
李珰没有下船散心,吴郡的运河渡口,邗沟汇入长江,一面是粉黛青山,一面是辽阔江面。
夜间,一旁的吴郡街道点起灯火,将士们忙碌了大半夜终于整理完毕,顺着苏吴独有的香氛夜风,行船在江上悠闲地飘荡着,等待东方既明。
子时过后,甲板上只有李珰一人。
他站在扶栏边,玄甲褪去,故而江风将他的衣袍卷起。今夜他没有盘发,只用绸带绑了马尾,发丝悠扬地擦着他的肌肤,将半边脸掩住,神态恣意,身段风流。
看不出这人是一军统帅。
数月封藏的银刀被他翻找出来,这次没有放在手中温柔擦拭,血洗苍山后他便没有碰了,如今刀面上还有斑驳浅淡的红痕,刀尖入地,插在他脚边的木板中,刃边卷着袍边,带起杂音。
月色之下,一人洁白无暇,裹着一身纯洁光晕融入夜色,款款走到扶栏边,同李珰一样,抬眸远望,江月照人,静影沉璧。
“我只能待上半个时辰,天亮前,必须赶回淮安。”
李珰这才感受到他身上夹杂着尘土气息:“太子殿下。”
司马烠似乎无措地低叹一声:“李珰,我们之间如此生分了吗。”
“你是生我气了,怪我没有阻拦父皇旨意。”
李珰眸光流转,轻言开口:“李珰虽不知全貌,却也能猜测一二分用意。大概再过不久,朝廷便会颁旨下令北伐,昔日靖远军会被收编。”
不然何以会压制李珰对北方守军的影响。
他浅笑一声:“北伐领军会是谁?”
又自问自答:“司马炽刚刚封了东海王,封地在青徐二州。陈善炜与他关系匪浅,荆州军会是主力。大军绕道湘州,不就是为了避开如今空空如也的荆州吗?”
“既是意料之中的事,我何必羞恼。”
司马烠看见李珰神色坦然,眉眼间仍是自在神气,心中忧郁化解几分。春明山之上,他不便多做解释,却也相信他能安然接下一切圣意,当是心中有了思量。
飞马前来,自然有其他更重要的话需要交托。
不等他开口,李珰忽然悠悠转身,冲他一笑,青丝不安地散在身后,他这才注意到李珰今日未束发戴冠,衣着打扮甚为随意。若是十年前,这便与少年恣肆轻狂的气度相得益彰;十年后,眉眼间的意气早已沉淀为运筹帷幄的自信稳重,便觉得有些放浪形骸了。
“京城的将军府,你替我烧了吧。”李珰怡然自若,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像东宫天火一样,烧个干净。”
司马烠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何必。”
他潇洒转身,孩子气般拍着扶栏:“若是羌州之行顺利,我应该会长留此地,芙蓉城的景致不比淮安逊色。”
“光熹,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更没什么天下归一的大梦。”
“我只想活得舒服些,在我能力之内,也愿意多让几个人活得自在点。”
“若我李珰未入朝堂,今日天下之事,又有多少同我相干?”
清朗的声线混入潮潮江风,混沌难辨,更不用说辨析藏于字句间的心意。
司马烠一时不确定李珰说出这番话是出自何种心情。是想辞官归隐,还是自认庸俗、安享高座荣华。
岸边的淮扬江柳上响起鹧鸪声啼。
司马烠长叹息以掩其情,像是放下肩上千斤之担又重重扛起,语气既释怀淡然又沧桑沉重:“之前禁足一月,实则入宫侍疾,父皇旧疾沉疴难治,知晓之人甚少。他才这般不计后果,着急推进流民南渡与北伐之事。虽酝酿犹多,仍有疏漏艰难之处。羌州之行,你多多留意。”
“湘渝多山路,君路上多多保重。”
“望君平安凯旋。”
鹧鸪声啼渐渐消散,伫立舟边,只能看见江水流波拍着船板,喟叹不已。
负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停驻在李珰身侧,抬眸盯着他后背上缭乱的青丝:“我本想与将军商议军令之事,妄听消息,还请将军惩罚。”语气却听不出一点内疚畏惧的心情。
“哪有什么重要消息,就算有,就当抵了这些年,你保守的那个秘密好了。”
李珰回身看向她,眸色间落下她的身影,心里在权衡。良久,他开口:“今日准你同我正常说话。”
正常说话。何为正常之法?
负水静静揣测他的吩咐,李珰再次出声:“会唱吴歌吗?”
负水茫然地摇头,十三人戏班唱得多是慷慨激昂的大调。
“那便唱唱《渔阳调》吧。”李珰睨了她一眼,见她倚着扶栏,手指顺着音律拍在栏杆上。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江面对岸的青山,此时只有浓浓墨色。他拎起脚边的银刀,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入江中,溅起一声淋漓水声,小调戛然而止。
负水忙爬上扶栏查看情况,见夜色中银光顺着清波遽然降落:“李珰,你疯了吧!”
这大概就是李珰所说的“正常说话”?
果然,他脸上没有怒色,抬手指向对岸的高山,负水瞧去只能感受到那山清秀的绵延轮廓。
“那山叫做莫干山。我师父葬在那里。他姓李。”
李珰说得浅,负水却能听出他三言两语下埋藏的深意。
她的视线还乖乖盯着银刀跌落时的一方水面,似要来个刻舟求剑。
“其实也不必祭拜,比如我爹,他就埋在我心里。我日日牵挂,虔诚祈愿,只望天上神仙让他投入一个安安稳稳的来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负水冲那高山遥遥一拜,看向身侧意气不再的年轻将军,整个人浸浴在一种矛盾的烦躁与宁静之中。
他心底应该正在权衡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李珰,你就这么相信司马烠吗?”
天下敢直呼章怀太子名讳的,大概只有崔负水了。
天与江面的衔接处出现苍白色的流云,身后的行船响起忙碌嘈杂的人声。司令郎将疾步跑来通禀,询问大军是否可以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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