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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遣笔作李珰(19)


修复室内负责书画工作的张海玉已经到了,正指挥着两个人将长方形的锦盒放在修复区的长桌上,在瓷器修复区的斜对角,中间隔着一道塑料帷帘与走廊。

        史湘玉看着那锦盒还比较大,笑着打趣:“海玉,不得了哦,又是项大工程。”

        张海玉正仔细摆弄着锦盒的位置,确保它不会被路过的人磕碰到:“你就不要打趣我了,研究所那边还有个同事会来帮忙,我可比你轻松些。”

        崔负献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安静地整理毛刷之类的器物,耳朵悄悄留意着身后两位老师的闲谈。

        史湘玉掀起帷帘站在张海玉身侧,后者已经戴上口罩与手套,声音有些含混:“听说是副素纸的人物像,只是先拿来我们这边瞧瞧,做些基础修复和保养,之后还得送到北京。”张海玉朝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暗示这幅书画的价值当是国宝级别。

        史湘玉震惊地捂住嘴,暗暗后退一步,同长桌保持安全距离:“素纸人物像?不会是章怀太子司马烠吧?”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绝世珍品,当属国宝之流。

        晋朝已有造纸术,但产量不高,纸页粗糙,普通老百姓仍以绢布一类作为书写工具,饶是官府,许多文书也是以竹简木牍等记载成册。平滑光整的洁质草纸只有富贵人家才能用得上,而晋朝纸品中当属史料记载为“光洁滑腻,笔墨如新”的素纸最为出名,同纯白釉的越州白瓷一样为皇室御用之物。

        所以史湘玉第一反应是这幅素纸人物像当为章怀太子。

        晋朝又是崇书尚文,诗画成风的一朝,在文学史和艺术史上都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可惜距今时代太过遥远,出土的书画作品稀少,多为残片,任何一副作品皆是传世珍宝。

        崔负献听着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转到晋朝艺术史上面去了,张海玉似乎并不着急一睹文物风采,自我打趣说研究所的同事不来,她自己一个人是不敢碰的。

        门口传来笃实的敲门声,崔负献离得近,小跑着开门,以为是研究所的修复师来了,门外却是面容清冷的李珰。

        她将他迎进门:“老师!”

        李珰冲她微微点头,却没有进去。

        室内,史湘玉先探出头来:“李教授啊,有什么事吗?”

        张海玉瞄了一眼,开口打了招呼,李珰一一温和回礼。

        “李教授,太子墓那边的项目是不是结束了?”史湘玉随口问道。

        李珰点头:“算是吧,能搬出来的文物都整理好了,地下的部分研究所也派了人去。我现在是无事一身轻。”

        几个人都是一笑。

        崔负献搞不懂老师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赔笑。

        李珰看着内里脚步匆忙的张海玉:“张大修复师,研究所是不是送过来一副人物像啊!”

        张海玉挥了一下手,语气有些激动:“别提了,这么大个宝贝交给我,我是不敢动的,只等你们研究所的高手来,我打打下手开开眼就行了!”

        三个大拿简单交流了几句,李珰终于注意到角落处安静的学生。

        他冲着史湘玉招手:“史老师,这个学生我得先领走了,她是我的课代表,有点学校的事和她一起处理一下。”

        史湘玉嗔怪:“今天领走了,明天得让她来我这儿报到啊!我这两天有个大项目还得她帮我看着呢!”

        说笑间,几个人挥手作别,崔负献礼貌地说着再见。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修复室的长廊。

        依旧是李珰的suv,后座上放了一个硕大的双肩包,估计是换洗衣物啥的。

        刚才她就注意到了,李珰发丝凌乱粗糙,眼下有些青黑,估计刚刚从考古现场回来,又着急回学校处理课程工作。

        今天是周六,到了晚高峰时间路上的车流并不拥挤,因此李珰开得很平稳。

        她听见他温和的声线在车内响起:“最近事情多,匆匆忙忙来找你,你之后没有别的安排吧。”

        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没有,我正准备回学校呢。”

        “那就好。”

        崔负献纠结着是否问问太子墓的情况,她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研究组的消息群内师兄师姐们偶尔也聊起几句,只说出土了哪些哪些文物,多么震惊之类的,而后话题便开始歪楼,转向对司马皇室的八卦了。

        估计是研究所那边按下消息,等待梳理后再向外界公布。

        “开学布置的论文我抽时间看了,你把论文发下去。”李珰淡淡聊起学校的工作,“修改意见我一一批注好了,让大家修改完了放假前交上来。”

        淮城来到十二月,车窗早晚出行都能凝上一层薄薄的雾。再过一个月,就到寒假。

        “好的老师。”崔负献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后将信息记下。学期末总是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好像个个临近下台都要粉墨登场一遍,强调自己的不可或缺、举足轻重。

        “你的我仔细翻阅了一遍,你选了孝闵帝天耀年间的寒族官宦集团。”

        崔负献蓦地心下一跳,保守地回答说“是”,等待李珰对她论文的审判。

        车子停在斑马线外,路口的红绿灯给了李珰思索的时间,他的手指敲着方向盘,目光平视着前方人流。

        “其他的论文我都翻看了,十个人里七个人都写得这个时期。”李珰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看来大家都很关注天耀十年。”

        崔负献不知道这几句话指向何处,李珰的那声浅笑又是何意。可能是怪大家选题太集中了?有些俗套?没有创新?

        她撑住身子,尽量用比较专业的措辞开口解释:“天耀十年晋国国力达到顶峰,而后由盛转衰。虽其后一百多年中出了几位中兴之君,但在政治制度上,基本延续孝闵帝时期创设的体制。”

        她聊起这些事,语气并不慷慨激昂,眸色中没有阐述着盛世的流光。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语气有些淡淡的落寞:“文臣武功,内修贤政,铲除四王,制衡世家,重用寒族子弟,让流民立籍开户;外征魏戎,将戎族势力逼退到长城以外,晋国版图大大扩张。”

        研究帝国王朝的学者亦或浅显着了解自己国家历史的普通人,谁能不为天耀的丰功伟业感到骄傲呢?

        李珰不冷不淡地点评一句:“倒是有学者说,天耀十年不过是献武帝时期政治事业的延续。”

        崔负献浅笑一声,想起自己以前在网上浏览到的一些说法:“一些网友也说,晋国前五十年国家实力处于上升期,孝闵帝不过恰好站在了顶点,只要统治者的政策大方向没错,换成其他人掌舵,也能成为‘孝闵帝’。”

        一个小时的车程,气氛比上次欢愉轻松许多。老师和学生一句接着一句,聊起专业领域内的想法、逸闻,旁征博引,侃侃而谈。

        直到汽车谨慎地转弯,驾驶座上的男人不得不打断对话,专心致志地打着转向灯,通过后视镜查看路况。后座上的崔负献也开始整理思绪,准备到点下车。

        她凝视窗外,不敢通过内视镜打量驾驶座上那张不久前令其神思恍惚的白皙侧颜。

        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位教授同记忆中的银甲将军有着诸多神似,只是冲着“李珰”这个名号的巧合,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庸俗但意义非凡的论文课题。

        至少她代替“李珰”看见了身后盛世,自然肩负起将这些太平讲与黄泉路上故人听的夙愿。

        黄泉奈何问安国,总有生活在安国中的后人告慰黄泉路上的先辈。

        车子依旧停在角落处,崔负献自觉下车,同上次一样作别,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李珰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未多做停留,只微微一笑,迅速地升起车窗,这回连尾灯都没有点亮,车身迅速消失在下一个拐角,然后再次稳稳停下。

        车内的人手指撑着眉骨,神容疲倦,目光深沉。

        李珰揉了揉眉心,将双肩舒缓放下,气息从胸口涌上鼻腔,他缓缓调整着呼吸,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没有刚才那般萧索疲累,他潇洒地打过方向盘,发动机震动一声,如常混入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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