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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53章


我叫季恒,才五岁就体会了什么叫命运无常。

        五岁前,那是我小儿无忧无虑淘气的时光,那时还有个完整的家,有个爱抱着我教我描丹青的爹,有个爱和我捉迷藏的娘,被宠爱的我,不仅任性还挑食,自己不喜欢吃的饭,就偷偷丢掉喂黑豆。

        黑豆是我的小伙伴,是一条陪着我长大的狗。

        我小时候就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带着黑豆东躲西藏,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总能叫娘和丫鬟姐姐们都找不到。

        有时候玩累了,时常会躲着躲着就在藏着的地方睡着了,娘有几次都找疯了,导致府里人仰马翻。

        而我,总是在大家忙了一场后,睡醒突然出现在大家眼前,这时,娘总是又气又要揍我,说我是个小魔星。

        我爹就给我打只有我俩才懂的暗语,叫我不要跟娘叫板快快躲了。

        我每每都为我躲着叫人找不到的本事骄傲,我就是这么一个有本事的机灵小孩儿,是大人都比不上的。

        那时,我以为自己将来就会这样开心地过下去。

        却不知厄运已经悄然而至。

        我还记得那天,平日里精神气十足的黑豆蔫蔫的,我只能摸摸它的头,放它一天假,自己开始了探险,选择着自己今日的躲藏宝地。

        我想着爹又躲在屋里画丹青,我就是要出其不意地吓吓他,让他几日不理我,知道我的厉害。

        爹的书房,里面都是各种书架、画卷,要找个躲藏的地方很容易,但是要找个让爹发现不了的地方却不简单。

        我在地上爬呀爬,在各个书架底下穿过,最后选中了一个地方,那地方矮,光线都照不到,缝隙也小,要不是我个子小,都挤不进去。

        我悄咪咪地找到了这么好的地方躲好,我那傻爹还没发现。我是知道的,爹就是个画痴,画个一天不动地方都是家常便饭。

        我趴在地上,从缝隙里看爹画画入神的背影,想着,爹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呢,我什么时候出去吓他才好呢。

        想着想着,我就趴在地上睡着了。

        我是被桌子倒地茶杯摔碎的声音和娘的尖叫声吵醒的,一个激灵,朝前爬了一步,刚露出半个脑袋在光线下,眼睛在光线下清晰,我就见我娘软倒在地,额角的血正涓涓地流。

        我要叫娘,就听“嘭”的落地声,就对上了爹那因震惊、恐慌而突然睁大的眼睛。

        我的爹啊,倒在地上,背心处插着一把匕首,嘴里呕出血来。

        他慢慢挪动手臂,把带血的手指放在嘴巴上,在嘴两边轻轻摩擦。

        这是我和爹自小玩闹时对接的暗号,这是叫我不要说话躲好。以往惹了娘生气,爹就是这样包庇我的。

        我是个聪明孩子,我见着屋里地面上散乱的书画,多出来的几双黑鞋,我就知道定是这些坏人伤害了我的爹娘。

        我一手扣着地面一手捂着嘴巴,其实不用捂,我的舌头我的喉咙已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那时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觉得难受,我就看着我爹,他用最后的力气对我笑了笑,仿佛是要把他认为最好的画面留给我。

        但这画面也只维持了须臾,爹的脸上控制不住的青筋鼓起,面部变得狰狞,痉挛着喘息一下后,手垂落下去再无反应。

        我只希望他是睡过去了。

        我的眼眶里仿佛是口泉眼,霎时有水喷涌出来,即便擦了一会儿就糊满眼眶,怎么都擦不完。

        我逼着自己转开视线,不要哭,努力抬着脖子,就看那几个穿着黑鞋、黑衣的男子。

        一个手戴着一串佛珠的光头七尺高的男人用手试了试我爹的鼻息,扭头就睇了身边一矮壮身材的黑衣人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就管不住你□□那点玩意。”

        这被骂的贼人,稀疏杂乱眉毛下是双丑陋的三角眼,嘻嘻笑道:“六哥,我这不是手贱调戏那妇人两下么,这个读书人就疯了要上来撕了我似的,我这不错手……哎,都是这家伙自找的,也不能怪我。”

        我紧紧咬着下唇,控制着自己不出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我仔细观察着我所能看见的这些人,就像爹曾经教我的学丹青观察所描对象一样,他们用黑布遮面,他就记下他们和爹对比的高度,眼睛的形状,眉毛的特征,任何我能观察到能区分的地方。

        我一定要记住,不放过这些坏人!

        “我找到了。”另一个两条棍似的细腿、露出的额头耳朵都黑不溜秋的黑衣人,把这书房翻了个翻天覆地,书画本子落了一地,这会儿拿了一幅画轴过来,打开让那光头黑衣人看,“柴六你看看是不是这幅?”

        那光头柴六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点了点头,手上极快地收拾了卷起了画,“走,点把火把这地烧了吧。”

        一股帷幔烧焦的气味传来,他就见这几人关闭了窗,步伐匆匆地关门离开。

        我再也等不及,从里头爬出来,我拼命地推爹的身子,但爹怎么都不醒。

        我没有办法,哭着爬到娘身边,使劲地拍她的脸,“娘,娘,你醒醒!”

        就当他嚎啕大哭,绝望了,被烟熏了嗓子拼命嘶吼的时候,娘终于咳嗽着醒了过来。

        后来,我和娘拖着爹逃出了火海,娘叫我藏起来,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我出现过。

        我惶恐不懂,但依然听了娘的话,我的希望也没有实现,爹再也没醒过来。

        我嘶哑着嗓子对娘说了我见到的一切,但娘不让我说出去,她说若是我说出去,她就随着我爹一道去。

        我害怕极了,我已经没了爹,不能没有娘。

        祖父祖母在扶溪村居住,第二日闻讯赶来。娘对祖父祖母是这样说的:她半夜醒来不见夫君回房,一想夫君又不爱惜身子熬夜作画,丫鬟们都睡得沉,后来叫大夫查过了,是被下了大剂量的蒙汗药,但当时的她不知。

        她去了书房,那些贼人隐蔽起来将她也抓了,有个贼人意图对她不轨,挣扎反抗中,她磕到了头晕了过去,醒来时夫君已经中刀身亡。

        娘知道府内被下蒙汗药,除了醉心画画的夫君,等夫君误了晚饭时辰的她,以及把饭食给了黑豆吃的我,所有人都药倒了,门下没有开锁的痕迹,那必然是出了内鬼。

        要是和那贼人里应外合,叫人知道了有我的存在,那我必有祸患。

        所有人都药倒了,门房也是,所有人仿佛都是受害者,但娘却知道必有内鬼,而且还和厨房有牵连。

        府内查,丫鬟仆妇们互相推诿,告官也是没有结果,那群凶徒泥牛入海了般,就是娘把她所看的加上我告诉她的,描绘给官府,也是杳无音信。

        而后府里府外,慢慢地开始流传,说是娘美貌引了那些贼人入室,叫爹被害了。

        我很生气,为什么不去怪那些恶人,难道因为没有抓到凶手,就要怪他也受了伤害险些葬身火海的娘?

        姑母也来责怪娘,祖母教训姑母,但我知道从祖母自爹去世后,待娘不如以往亲近,如此不过是为了我罢了。

        娘自己受着煎熬,说得人越多,她越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常常梦魇,自伤自怜,又愧又悔恨。

        我就对娘说,我见到那伙人是为了一幅画而来,不是因为娘。

        连娘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为了安她的心,才编造出来的画之说。

        是啊,一把火,把书房都烧没了,用什么来证明?

        娘日渐消瘦,后来……后来疯了,连他都认不得。

        我要杀了那些骂我娘的人,可是四肢短的我自打第一次打了那个嘴最坏的季族里的老婆子之后,再想动手就被人压着动弹不得。

        我发泄不了心中的怒气,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还想用一把火把房子带他自个一起烧了。

        祖父见我这般,开始约束我带着我读书,我就变本加厉地捣蛋,没日没夜地画丹青,我后悔我怎么没在爹生前努力学好丹青,总觉得不像,不够像,还能更像,官差派来的画师,不过是从娘的口中传达她和我看到的那些。

        我觉得只有三四分相像,这要怎么抓到那些坏人?

        日复一日无音信没结果,我日渐暴躁。我开始对着我看不顺眼的出气,当在外面别的同龄的孩子们嘲笑我有个水性杨花娘让我当了没爹的孩子时,我就拼命地打他们。

        打架让我得到释放,不管是被打还是打人,让我觉得轻松。

        被告状,挨祖父的罚是家常便饭,我就是不知悔改。

        直到有一次,在我又溜出来漫无目的地游荡的时候,我被人拖进了巷子,拳脚相加。

        那一次,要不是路过的人,还认识我这无法无天的人,把我送去医馆,我就死在了那里。

        我其实不怕死,真的。

        但当我醒来,祖父却对我说,“你死了,你父亲的仇谁报?我这把老骨头吗?”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跟着祖父认认真真地读书,我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祖父说那是因为没有学懂,给我讲了许多历代名将的故事。

        祖父给我请了武师傅,我通过习武来自己疗伤,让自己不再如个小疯子般在外面和人打架。

        不知不觉中,我也不会笑了,实在要做个笑模样来,那叫人来看,那必是虚假的。

        到了十三岁上,祖父就允许我在外行走。十四岁,我就离开家在外经商,实则在外探听消息。经商当然是个借口,就是学武,除了祖父,即便是祖母,也认为我是为了强健身体有自保能力。

        我把自己的目的掩藏得很好,祖父说的是,内鬼至今未抓出来,要是隐藏在暗处,那我也要学着掩饰自己。

        可是我在外行走也不方便隐藏,有一张站在人群中也引人注意的脸,我没有毁掉它,只是因为这是一张像我爹的脸。

        我不想我从水中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张有我父亲的影子但有残破的脸。

        事不能双全,但我从一小姑娘那里知道了一种化妆术,可以画成不同面貌。

        我觉得倒是老天爷给我运气,既然送上门来,我就要抓住它。

        丁一发现了她变脸的事,抓了她回来,我竟也没有十分惊讶,这么一个出身普通的村里姑娘,是怎么学会的这一手变妆术?

        我查过整个扶溪村,这个小姑娘身份是没问题的,我知道这个小姑娘身上必然是有什么不可说的故事,姑且就如她所说,自学的吧。

        我观察她,知道这应该是个比同龄小姑娘多了几分阅历的,言谈举措丝毫没有第一次进入比自己富裕多的人家的拘谨,只盯着他瞧。

        他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身皮囊罢了,叫她看得有些痴,末了,脸上还带着他不懂的看了叫人怅然若失的情绪。

        不过那种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她便笑得开心起来,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们约在这宅子上教学,她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也不知道该说这姑娘大胆还是真傻,一点防人之心都无,我要是起个什么歹心,估计连哭的地儿都没有。还是她另有图谋?

        我把茶水放在显眼处,我想她若要弄死我,只需要往里头下一点毒粉。各种金银玉器的摆件,和容易顺走的散乱的金银珍珠就放在那堆妆粉的附近,我想她要是图财,忍不住就该动手了。

        可那看似散乱实则数目清清楚楚的值钱物件,就连丢失了也不易被察觉的金瓜子都没少一枚。

        可当我奖励她一粒金花生时,她却笑眯了眼睛。

        那表情财迷,眼睛闪亮得刺人眼,要是这样都是假的,那她的演技着实高超。

        要是有人要害他,派出这样的高手来,还不如直接找个人来结果了他,他着实没重要到这份上。

        他暂且放下了疑心,跟着她学习化妆术。

        她一边教我一边在我脸上试,第一次就把我画成了个浓眉阔眼的粗犷汉子,第二次又把我装扮成了个妖娆女子。

        我觉得这个姑娘就是来恶作剧的,还格外不知羞,捧着我脸看傻了眼,还叫他“仙女姐姐”。

        我五岁以来第一次幼稚,为了报复回来,就把这小女子妆扮成了个尖嘴猴腮的老男人。

        我竟然有点隐秘的窃喜,这种滋味实在陌生。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但我真不知道,我将来在一个个夜里在深山在树林里隐藏,只有片刻休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生动鲜活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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