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度跑路

　　昏暗的大殿内，一灯如豆。

　　头发花白、满面病容的女子端坐在大殿正中的虎头椅上，即便双颊都消瘦得凹陷了下去，她的太阳穴依然微微鼓起，双目内蕴精光，一看就是功力深厚、身手过人的练家子，才能在虚弱的时候，仍然有此等气势。

　　这便是明教的老教主。

　　她执掌明教数十年，积威深重，西域周边大大小小诸国部落，哪个不认得她这张脸，便众口一词，恭恭敬敬称呼她为“教主”；等后来，她去父留子，得了楚凌云，众人也只知道楚凌云是“小教主”，至于她的姓名，则已经在多年的恭恭敬敬的称呼里，被全然忘却了。

　　老教主跺一跺脚，明教上下与西域周边便要地动山摇；她咳嗽一声，便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得头疼脑热睡不着觉。

　　诸国部落与明教之间，年年岁岁，商队拜谒，岁岁年年，节礼来往，不敢有一刻放松；便是朝廷设置的西域都护府众官员，也只能对明教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多问。

　　在这样的威势与大权浸淫下，蕴养出来的周身气势果然非同一般，以至于当老教主严肃起来的时候，除了从小就被她亲自抚育教养的楚凌云之外，竟没人敢贸然接她的话，只能她问一句，被她问到的人就答一句：

　　“你是说云儿一直吃不下饭，可那姑娘只是做了一盘糕点，云儿的病症就好了？”

　　一旁那个隐藏在暗影中的身影赶忙道：“禀报教主，正是如此，所以我觉得不对劲。”

　　“您老想啊，便是大罗金仙的丹药，见效也不该这么快的，对不对？她不过是个厨子，能懂什么精深药理啊。所以我怀疑，她或许是在饭里放了点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呢，比如说罂粟粉之类的？”

　　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这里进谗言，进得不亦乐乎，楚凌云在那边气得差点没暴跳起来，强压怒意冷声道：

　　“一派胡言。按照药理书上所说，我若是初次吃到这东西，只会觉得神思困倦，无精打采；只有吃久了，才会有‘一日不吃就抓心挠肺也似的想’这种功效。”

　　“但自明尊奶奶开宗立派，威震西域，以雷霆手段将这恶物斩草除根以来，数百年间，我明教上下，方圆百里之内，根本就没这东西。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弄不到。”

　　她这一长串话说出来，不管是老教主，还是那个至今没露个正脸的人，都被楚凌云一反常态的维护姿态给震惊到了，一时间甚至没想起来要反驳她，只听楚凌云继续道：

　　“你是在说她的本事比阿母还要强，能将这玩意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渡过来，还给我一直下药下了这么多年，今日出来做这出头鸟，要争首功？何等荒唐！她要是真有这般本事，我这位置就交给她来坐好了，保不齐还是我退位让贤呢——”

　　眼见着楚凌云越说越不成样子，老教主厉声道：“住口，云儿，这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

　　与此同时，那道声音也反应了过来，格外柔滑地轻轻道：“哎呀，小教主，这话可不好说，保不准她真的是塞外来的，什么部落或者国度的储君呢？若她真是别家派来的间谍，那有这手眼通天的本领，也不是不行哪。”

　　楚凌云不忿，急急为陆昭言争辩：“这也都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要是靠着随便猜猜就能给人定下罪名，那我还觉得你是心怀叵测，见不得我好——阿母，我觉得别的不说，陆昭言真的对我很好。”

　　老教主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不辨喜怒：“说来听听。”

　　楚凌云道：“她在光明顶上不声不响地当了这些年来的隐形人，可见是个不爱惹事揽功的，却为了我显露本事，可见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况且我从护法那里打听到，她本来是领了钱准备下山走人的，可中途得了我援手，让我为她理顺真气后，就没再提走人的事，这难道不是个知恩图报、忠义双全的侠士么？”

　　老教主闻言，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怪我……都怪我。”

　　“我以为我春秋鼎盛，以后还有好几十年，先让你把武学基础打牢靠了，日后再慢慢学人情往来也不迟，未成想有今日变故，是我之过也。”

　　她一招手，将楚凌云召到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楚凌云只觉一阵与她同源的阴寒真气拂过天灵，那是她们血脉相连的证据：

　　“天下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呢？”

　　老教主往日里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听着便能让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心生惧意；眼下即便她重病缠身，说话的声音都虚得宛如轻轻吹一口气就会断掉的游丝了，可蕴藏在她的话语中的威势，却并未因此而减弱半分，病虎依然是病虎，不是常人挑衅得起的：

　　“阿母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阿依古丽照看你，是因为你是明教的小教主。可她一个之前和你素不相识的厨子，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我已经叫我亲卫去请这位叫‘陆昭言’的姑娘了。你还小，不懂事，阿母为你把关。届时她是忠是奸，阿母一眼就能认出来。”

　　正在殿内争执不休之时，阿依古丽已协同明教教主亲卫队，将陆昭言带到。

　　她听了这话，只觉心头一沉，又害怕陆昭言是间谍，又希望她不是，心头百转千回之下，最后只对陆昭言一拱手，道：“陆妹子，你莫怕，只管进去便是。老教主看人的本事有一套呢，从来没冤枉过谁，你莫怕。”

　　陆昭言：没事，我情绪超级稳定，不会怕的。

　　陆昭言满头雾水推门而入，便被一双锐利宛如鹰隼的双眼盯住了，坐在虎头椅上的中年女子对陆昭言笑了笑，沉声道：

　　“陆姑娘，不必惊慌，请坐。”

　　——然后陆昭言就真的抱拳一见礼，就坐下了。

　　老教主瞠目结舌。

　　老教主难以置信。

　　老教主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

　　她看人本事是有一套不错，但那是建立在“大家都害怕她”的基础上的；这样，不管是别家派来的探子，还是自家心怀不轨的叛徒，就算是清清白白没什么问题的人，在她的威严与武功面前，也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们心里一慌，身上的小动作就会不由自主地多起来；小动作多了，就迟早能被看出破绽。靠着这一手本事，老教主执掌明教多年，从未看走过任何人——

　　然后明教老教主，就在情绪过分稳定的陆昭言面前翻车了。

　　因为从现代社会过来的，见识过诸如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火箭发射、航母下水、建国周年军演、海外交流学习、国宴现场等各大场面的国家特级厨师、国宴主厨陆昭言，根本没法被她吓到。

　　见识过山河的人，要如何为溪流停下脚步？曾与风浪搏击的鹰隼，要如何畏惧和风细雨？

　　她就像一只情绪过分稳定的水豚，还是头上优哉游哉地顶着个橘子的那种，回答一句话，就往上面多顶一个橘子，对瞠目结舌的老教主发出无声的灵魂疑问：

　　你有什么事吗？

　　老教主初战折戟，犹不死心，对陆昭言试探道：

　　“陆姑娘一表人才，又有这般手艺，便是去中原同样全都是女子的妙音门和峨眉派，也一样能讨到口饭吃，不必在我明教这荒僻边境空耗青春，不值当的。”

　　楚凌云见此情形，急急便想为陆昭言争辩，却被老教主一巴掌捂在了嘴上，把她所有没说出来的话，都硬生生憋回去了：

　　“我给你五十两黄金做路费和遣散费，你下光明顶去，往中原地区谋生如何？”

　　按照常理，一个在光明顶上住了十几年的人，陡然要被赶下山去，即便她心里没鬼，也得受惊一下；只要她的心理出现了波动，老教主就能凭着阅人无数的丰富经验，判断出这家伙到底是强装沉稳，还是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陆昭言发话了。

　　情绪稳定的水豚慢吞吞地把第二个橘子顶在了头顶，对楚凌云安抚地笑了笑，随即毫不犹豫道：“也行。”

　　老教主难以置信。

　　老教主瞳孔地震。

　　老教主觉得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不动如山的温吞动物。虽然她不认得这种动物是什么，但陆昭言的情绪太稳定了，属实举世无双，相当有特色：

　　别人都是一戳一蹦跶，但这姑娘是你戳她她都不蹦跶！

　　老教主试图垂死挣扎，进行最后一波试探：“那择日不如撞日，陆姑娘，你这就下山去如何？”

　　快乐的水豚顶起了她的第三个橘子：“也行。”

　　一炷香后，老教主转向一旁回来报信的阿依古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真的走了？没依依不舍，也没趁着这个机会向外传信，也没有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动作？”

　　阿依古丽能怎么办，阿依古丽也十分难以置信：“老教主，她真的走了，人都走出快十里地了。走的时候还从咱们大灶上带走了一包肉干和五块大饼，装满了水囊，明摆着是结结实实要走人的。”

　　她看着老教主阴晴不定的面色，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提醒道：

　　“您要是再不拦的话，按照咱们分给她的马车的速度，她天一亮就能离开明教方圆百里开外，届时可就真的拍马也追不回了！”

　　老教主无语凝噎，最后狠狠一拍椅子扶手，气急败坏道：“不成，你这就亲自去把她给我追回来！我就不信了，天底下怎么有这种八风吹不动的家伙，庙里的石像都没她来得不动如山！”

　　那阴影中的人见进谗言不成，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就好像她来的时候一样，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更不曾惊动任何人。楚凌云终于抓住了机会，委委屈屈地开口，抱怨道：“阿母，我就说她是好人嘛，你还不信我。”

　　“……胳膊肘往外拐的兔崽子！”老教主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去，半轻不重地揪了揪楚凌云的耳朵，“你得可劲儿对明尊奶奶祈祷，希望这姑娘将来别跟你混成一家人呢，否则你就是个耙耳朵！”①

　　楚凌云的关键点立刻就跑偏了，对老教主抗议道：“阿母，话不能这么说。她看起来那么弱，还管得住我？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倒反天罡之事，我才不信！”

　　老教主闻言，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只温吞缓慢、不动如山的生物的精神给感染了：“不是，这个，家庭地位不是只看武功高低的……哎，算了，我不管了。也行，也行，你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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