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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帕里黛


  总之,不管老教主生前是何等威风八面的人物,死后也只有一捧黄土、一口棺椁罢了。想来人总是这样的,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半点人世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带走,只能尘归尘,土归土。

  楚凌云在外殿强打精神,接见闻讯后连夜赶过来的各位执事和堂主,说着些礼节周全却格外空洞的“节哀顺变”之类的话,陆昭言和阿依古丽则在内殿商量老教主的身后事。

  阿依古丽注视着正在来来回回,为老教主净面梳发、装裹入殓的下人,以防她们中有心怀不轨之徒动手脚,同时和陆昭言商量道:

  “陆妹子,依你之见,我们应该何时发丧?这是跟武学无关的杂事,合该归你管,你只管说便是,我们一概听你安排。”

  陆昭言沉吟片刻后,拍板决定道:“明日便发丧罢。”

  阿依古丽担忧道:“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陆昭言解释道:“老教主缠绵病榻许久,早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若再耽搁下去,保不准就会有什么居心不良之徒趁乱混入光明顶。我们停灵时间越久,留给她们起事的准备也就越充裕。”

  “既如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明日发丧。如此,也算停灵过一天,既全了礼节,又不至于让那些人有机可乘。”

  阿依古丽思忖片刻,颔首赞同道:“言之有理。”

  说话间,一干下人已将老教主安置于以缂丝锦缎、南海明珠铺设底部的棺椁中。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八宝团寿的纹样愈发立体精巧,与颗颗都有拇指肚大小的明珠交相辉映之下,愈发显得明光灼灼。

  不管是“一寸缂丝一寸金”的锦缎,还是“万道虹光育蚌珍”的南海珍珠,都极为珍贵,随意拿出去一匹缎子或一两颗明珠,都足以支付一个平民百姓之家数年的嚼用。

  然而即便是如此稀奇金贵的物事,也只能被大量堆叠在棺椁的底部,作为区区垫背使用,因为只要和这口棺椁一比,这些东西就真真不算什么了。

  在迥异于其他普通木料,隐隐都有了美玉质感的温润光华之下,分明可见绵长的金丝纹路点缀其中,璀璨夺目,熠熠生辉,间或有星状虬结,愈显精巧。

  若有若无的清香飘散在空中,淡雅芬芳,沁人心脾,即便下人们又取来了无数香料,连传说中的龙文凤脑、拘物头花都有,也愣是盖不过这一股从木质棺椁上散发出来的异香,竟是连室内的阴冷与死气,都成功冲淡了。

  陆昭言见此异况,脱口而出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丝楠木?”

  阿依古丽点头道:“不错,正是。陆姑娘好眼力。”

  这厢整顿完毕后,下人们鱼贯而出,阿依古丽这才放松了些许戒备,转而对陆昭言道:“陆妹子,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认认人。”

  陆昭言颔首道:“有劳。”

  说话间,阿依古丽已经为陆昭言打起帘子,引她出了大殿,又道:“诸位堂主还好说,都是容易相处的人。倒是我名下有个家伙,最是刺儿头……也不是说她态度不好,可不管她再怎么恭恭敬敬的,也总让人听着有些心里别扭。”

  “她是武务执事帕里黛,这个名字用中原话来讲,就是‘仙女’的意思。哎,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儿。你要是也不喜欢她,便少和她说几句,反正你以后和她打交道的机会也少,今天姑且忍耐一下,也就过去了。”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道柔滑细腻如丝绸摩挲的声音,冷不丁从一旁高大的石柱暗影中响起,轻柔道:

  “哎呀,护法这话可说得我好生伤心。”

  她一边说话,一边从暗影中走出。陆昭言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的武功好不好另说,因为自己也就是个三脚猫,看不出别人的深浅来很正常;但她的轻功肯定是光明顶上数一数二的,因为她走路的时候,竟半点脚步声也没有,活像一道有颜色的、凝实了的鬼魂:

  “我为明教培养了这么些年的人手,忠心耿耿,别无二话,你可能挑出来我的半点不是?到头来却要被你说‘不喜欢’,天哪,真是令人好生伤心。我便是铁打的心肠,只怕也要碎做齑粉了。”

  阿依古丽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怒道:“帕里黛,你能不能哪怕有一天正常说话呢?”

  等这位叫“帕里黛”的女子,完全从阴影里出来之后,饶是在现代社会见过无数明星、网红和超模这种一等一美人的陆昭言,也觉得有种“被煞到了”的感觉:

  她的长相和阿依古丽一样,都是高鼻深目、轮廓分明的标准胡人模样。然而和红发绿眸的阿依古丽相比,帕里黛的头发却是乌檀一样的纯黑,只有一双如万古寒潭般冰蓝色的眼睛,能证明她的确是对得起这个名字的西域人。

  除去这双冰蓝色的眼睛之外,她长得不美。别说和满是异域风情的阿依古丽相比了,便是尚且年少,未完全长成,如未淬火的刀锋一样冷硬苍白、极坚极脆的楚凌云,都比她英丽许多。

  然而只要看着那双冰蓝的眼睛,就会有种寒气,悠悠地从心底一路泛上来。再多看一眼她乌黑的长发、雪白的肌肤与殷红的唇,还有她脸上始终带着的过分标准的笑意,一时间,陆昭言都有种“自己面前站着的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诡异感了。

  ——这哪里是美人,分明是厉鬼版本的白雪公主!

  而这种感觉,在帕里黛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挨近陆昭言身边,仔仔细细地把她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的那一瞬,抵达了巅峰。

  黑发蓝眸的女子从头到尾,表情都没有半点改变,甚至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纹丝不动,活像铁铸的面具焊在了她脸上似的。果然如阿依古丽所说,帕里黛的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很客气,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但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仿佛被一条颜色艳丽的蛇盯上了——你甚至都不用知道这条蛇到底有毒没毒,你只要看着这个颜色,心里就已经在打鼓了:

  “陆姑娘,久仰大名。我是明教武务执事帕里黛,今日总算能见陆姑娘一面了,真是我三生有幸。”

  阿依古丽原本想替陆昭言把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挡回去的,可转念一想,她帮得了陆昭言一时,却帮不得她一世,只能姑且按捺下自己所有的动作,看看陆昭言到底要如何应对这一看就来者不善的家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陆昭言点点头,很和善地对帕里黛道:“我知道。”

  她这不动如山的水豚内核,连之前的明教老教主都有点遭不住,就更不用说功力尚浅、火候还轻的帕里黛了。

  帕里黛目瞪口呆。

  帕里黛哑口无言。

  帕里黛被陆昭言这番话惊得,连面上似乎永远都不会变动的笑意都扭曲了一瞬,接下来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说,我,三·生·有·幸哦?”

  按照正常的社交逻辑,在帕里黛如此自谦之后,陆昭言也应该推拉一下客气一番,有来有往,这才是正常人的做法。总之,不管大家心里多犯嘀咕,但只要没正面撕破脸,那这套有来有往的客气,就一定会存在,且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但陆昭言是谁,国家一级捅娄子大师,将“这是另外的价钱”作为人生信条,无必要不加班、有必要也得给三级加班费联盟成员:

  什么阴阳怪气,什么社交礼节,笑死,只要你工作不捅娄子我就绝不管你,等你捅了娄子我再按照规章制度打死你,要是我这样百分百认真上班还能出问题,那只能说明你们制度有问题。总之我是一台无情的工作机器,你付多少钱我就干多少钱的活,除此之外半点多余的工作都不会做。

  你强任你强,我是水豚王;你狂任你狂,明月照大江。

  何况陆昭言的求生本能也在告诉她,这人不好惹,而且和楚凌云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

  楚凌云至少心性正,还能帮扶弱小,因此她给人的这种感觉,说破了天,也充其量是“小孩子没有安全感需要照顾”;但帕里黛给人的感觉,就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面上和和气气的,转过身来就能拿刀把你捅个对穿。

  因此,陆昭言跟她半点交集也不想有,又仗着阿依古丽还在身边,帕里黛即便想跟自己动手,也没法突破阿依古丽的防线,于是十分安之若素地点了点头,不动如山道:

  “所以呢?”

  帕里黛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一半:“……陆姑娘真是太有大将风范了,不动如山,希望明日为老教主出殡的时候,你也能有这般架势。”

  陆昭言:“肯定的。”

  帕里黛的笑容完全消失了:“……陆姑娘,你能说句三个字以外的话么?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完全就是被你敷衍了。”

  陆昭言:“不可以。”

  帕里黛已经在半真半假生气了:“……陆姑娘,你这样未免太不厚道。我再怎么说也是明教武务执事,多少脏活累活都要经我手,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样对我,是不是也太慢待了些?”

  陆昭言:“那我尊重你一下。如果接下来,我在光明顶上,出了什么意外,就全都算在你的头上,可以吗?”

  帕里黛面无表情。

  帕里黛大脑宕机。

  帕里黛:不是,你有病吧?就算我真的想这么干,你怎么就能这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啊?!而且如果真这么算的话,好家伙,那岂不是明日我就要地位不保!

  于是帕里黛化身尖叫鸡,愤而反驳道:“不可以!”

  陆昭言宛如水豚顶橘子,持续不动如山,寸步不让:“你也开始说仨字了,这也是你在慢待我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我是圣女,就算不直接管辖你,也终究比你高一级,你要不要再想想呢?”

  帕里黛瞠目结舌地看着陆昭言温吞吞的、却半点亏也不吃的神情,终于意识到了,陆昭言这个圣女的上位就职,对她来说是何等要命的事情:

  在此之前,整个明教里,职位在帕里黛之上、能管得住她的,只有老教主和阿依古丽两人,而这两人都没什么弯弯肠子。所以不管自己再怎么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也不会影响到什么——成功,就是无本买卖,一本万利;失败,也没有性命之忧。

  但在今日过后,就不太一样了。

  一个像棉花一样温吞吞、软绵绵,不管怎么打,都找不到着力点,堪称无懈可击的家伙,本来就很不好对付了——你根本找不到让她破防和失态的点,甚至都没法把她拉下马。

  如果这家伙还是老教主临终前托孤的重要人士,那这个难度就攀升了不止一倍——她有老教主遗命在身,天然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再加上她眼下,连日常对话的时候,都半点亏不肯吃,一定要绵里藏针地怼回去——她连嘴皮子上的小亏都不吃,你还指望她在大事上让步?

  由小见大,一叶知秋。帕里黛在十多年前,就靠着这一手“在小事上略微冒犯一下,如果能成,就得寸进尺”的办法,步步为营,成为了唯一一个能在老教主和阿依古丽面前,经常进谗言的人,且进的谗言多有成效。

  但今日,她的这一手本事,终于在陆昭言的面前失效了。

  先不谈陆昭言到底是太敏锐,察觉到了她的动机不良,还是陆昭言真的就有强迫症,非要凑三个字的回答,总之她这一手是实实在在地把帕里黛所有的坏水儿都暂时压了下去:

  她都说了“我遇到什么意外都要算在你头上”,还要搬出“我这个圣女就是能官大一级压死你”的上下尊卑,帕里黛只是来试探一下而已,又不是非要做头铁娃找死!

  于是帕里黛牵起一抹假笑:“这么看,的确是我之前失礼了。没想到圣女是个守礼的正经人,是我冒昧了。圣女不会怪我吧?”

  陆昭言情绪稳定:“会的哦。”

  帕里黛:“……不是,等等,圣女,你该不会真的要在这新旧教主交替的紧要关头,和我这种小卒计较吧?”

  陆昭言精准定时:“后天说。”

  帕里黛忍无可忍,但还是只能忍:“那圣女要怎样才能原谅我?要不先跟我通个气,我好做个心理准备?”

  陆昭言惜字如金:“看门规。”

  阿依古丽难得看见帕里黛吃瘪的模样,一时间只觉这十几年来,被她在耳边念叨来念叨去,产生的所有无法抒发的恶气一扫而空:“噗。”

  帕里黛:……你刚刚笑了是吧。

  阿依古丽:没有哦。

  帕里黛:放屁!你明明就在笑,没有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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