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

文饮冰对薛家父子的了解确实透彻，在得到丁老板送上的“大礼”后，薛少帅果然很痛快地批准了“拓展北方市场”的相关方案。

        半个月后，丁先生如期坐上前往天津的火车，临行前，文司长很够意思地亲自去车站送别，叮嘱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趁人不注意，还神秘兮兮地塞给丁兆中一个方方扁扁的小盒子。

        当着76号情报人员的面，丁兆中十分大方地打开盒盖，见里面装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登时囧了：“你这是干嘛？担心我一路上病了没药吃？”

        文饮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点了点贴着绿色标签的瓶子：“要是遇上不长眼打劫你的，用这个，保证他一睡不醒，没个三天三夜睁不开眼。”

        丁兆中：“……”

        文饮冰又指了指贴着黑色标签的瓶子：“有谁想不开打你的主意，用这个，一瓶下去，他整条手臂多半保不住了，直接送去医院做截肢比较干脆。”

        丁先生颤颤巍巍地举着小盒子，那表情像是恨不能将这堆危险物品一股脑丢出窗外。

        “时间有点赶，康医生只能做出这些来，使用说明和解药都在盒子里，另外还有些常备的药品，是以防万一的，”文饮冰说，“这一路山长水远，再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以后没法罩着你了，你自己多长点心。”

        丁兆中鼻子忽然有点发酸——76号首席特务头子在南方颇有凶命，狠起来是真狠，手辣心黑，谁的情面也不讲。

        可对同为“穿越党”的丁先生来说，偌大一个，偌大一个乱世，南北无涯，东西临海，按人头过一遍筛子，唯有一个文饮冰称得上“知己”。

        此时的狼烟四起，是故国，也是异乡。一路走来，丁兆中扪心自问，要是没有这个“同类”相互扶持，别说兴办实业、救亡图强，他能从这个乱世中捡回一条小命就不错了。

        按这个思路畅想下去，他俩于烽烟四起中相识相知，一个“慧眼识英雄”，一个“倾生酬知己”，够写出一部五百集的章回体传奇小说来。

        可惜，丁先生酝酿出的一腔离愁别绪刚冒了个泡泡，就被文小姐毫不留情地踩破了。

        文饮冰：“这么看着我干嘛？你不会是临走了才发现一直暗恋我吧？不好意思，本司座喜欢温润如玉的古典美男子，对你这种孔雀二货不感兴趣。”

        丁兆中：“……”

        丁老板头也不回地走上车，一边默默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一边将心头那一腔怅惘之情喂了狗。

        虽说当着丁兆中的面，文司长依然是荤素不忌，一张嘴就怼得人七窍生烟，可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她明显沉默了许多，托腮望着窗外，半天不吭一声。

        陈曼泽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却不知如何劝解，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话头分散她的注意力：“对了，之前医院那边传了信来，说那个‘铃木义’的情况好了许多，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个切入口选得恰到好处，文饮冰果然跟着转过心思：“那就好，他这回大病一场，还是要好好休养，不然很容易落下病根。”

        陈曼泽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可康医生说，那小子曾经问她什么时候能出院，看样子是不想在医院久呆。”

        文饮冰一愣，随即低垂眼帘，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

        汽车在街道尽头拐了个弯，直奔医院而去。到了地方，还没停稳，收到风声的康角寒已经迎出来，一边领着她俩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盘尼西林的药效简直不可思议，这回的临床实验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数据，我看可以着手尝试改进提取工艺……”

        文饮冰没心思听这些，截口打断她：“他怎么样？”

        康角寒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说道：“他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他身份特殊，不方便在外头露面，我看他这两天也憋得挺难受。”

        文饮冰问：“曼泽说，他想出院？”

        康角寒神色一敛：“他在这里跟坐牢没两样，当然想早点出院——事实上，我也觉得他换个地方休养比较好。”

        文饮冰脚步一顿，扭头看向她：“为什么？”

        康医生轻叹了口气，伸手一指病房：“……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文饮冰已经走到病房门口，房门没关严，只是虚掩着。她伸手按住门板，正要推开，不知为何，居然有点使不上力，僵了片刻才慢慢推开一条缝隙。

        这一回，病房的窗帘全拉了开，四月初的阳光挥洒自如，一股脑涌进病房，空气中隐约可见金色的微尘。那男人斜倚着床头，暖融融的阳光泼洒一脸，他微微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闭目养神。

        这一幕很难用语言形容，反正有那么片刻光景，文饮冰站在门口没吭声，既不想打断这男人难得的惬意，也不想打破这一刻的祥和。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

        哪怕是靠着床头悠闲地晒着太阳，这人眉头也是微微皱着，仿佛那些殚精竭虑依然如影随形地压在肩上，压得他心力交瘁，怎样也卸不下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这男人是个天生的盲人，习惯了与黑暗相伴，乍然见到光明，几乎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撕下伪装，如正常人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活。

        他只能瑟缩在阴影弥漫的角落里，看着其他人纵情肆意，一边心生渴望，一边驻足不前。

        文司长忽然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怜惜，呼吸声无意间重了几分。床上的男人猛然惊醒，睁眼看过来，目光交错的瞬间，两人都是一僵。

        文饮冰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好不容易按捺住拔腿逃窜的冲动——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不久之前，她才把这位逮进76号好好“招呼”了一顿，害得人家差点来了趟阴曹地府一日游，到现在手指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谁知风水轮流转得太快，外头树梢上的绿芽还没长齐全，这人已经从“千刀万剐的岛国特务”，变成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烈义士”。

        这之间不说天差地别，也起码隔着一条长江天堑。

        想起当初在76号里作威作福的某人，文饮冰就恨不能再穿越一把，把当初那个脑子里进水的自己一巴掌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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