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下）

有时候，文饮冰怀疑自己和这个沈翊八字不合——想她南四省军情司上校司长，人前是多么的冷艳高贵、霸气侧漏，偏偏在沈翊跟前接二连三地栽了跟头，个人形象碎成一地渣渣，用钢筋混凝土都黏合不起来。

        可能是这一回跟头栽得太大，以文司长的脸皮厚度都有点hold不住，随后一个星期，她早出晚归，尽量不跟沈先生打照面，免得一看见这男人就想起那晚的糟心事，一想起来就跟卡了块鱼刺似的，如影随形地梗在心头，扎得她寝食难安。

        不过，这世间之事大多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不然也不会有“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的说法。一个星期后，南四省军政府发布任命批文，沈翊正式就任军事情报司特别顾问。

        据说，“特别顾问”这个名头是文小姐想出来的，不授军衔，只领文职。批文刚下来时，陈曼泽还嘀咕了好一阵，大概意思是“76号里除了老兵油子就是地痞流氓，没有军衔怎么压得住这帮滚刀肉”。

        文司长只用一句话就堵住她所有的说辞：“授了军衔就是军职人员，平时免不了出外勤，以他现在的身子骨，你是想让他去冲锋陷阵、亲杀亲埋，还是指望他能严刑逼供、套问情报？”

        陈曼泽：“……”

        陈姑娘寻思片刻，发现无言以对，只好默默飘走。

        76号地方有限，文饮冰思忖再三，还是把沈翊的办公桌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人的座位正对着，一抬头就能看个对眼。

        按照文司长的打算，她其实并不想让沈翊陷得太深，所谓的“特别顾问”，说白了也就是个帮着整理文件、敲边鼓出主意的闲职——毕竟76号性质特殊，就像陈姑娘所说，除了兵油子就是老流氓，实在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

        可惜事与愿违，这之后发生的一桩变故将她原本的打算砸得粉粉碎。

        民国三年五月十二日，山东督军袁宝钧悍然出兵，枪口所向直指安徽。

        关于这场战事的起因，掰扯起来真是一笔烂账，北边的说法是“驻守铜山的皖军第七师陆作煊麾下三名团长率所部秘密进犯山东济宁，鲁军出于无奈才被迫还击”。

        南边的说法是“瞎扯淡，分明是你鲁军不地道，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兵犯铜山，我们才是合理还击。”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边互打嘴仗，生生掰扯出一部民国版罗生门来。

        与此同时，山东督军袁宝钧的鲁军长驱直入，转眼拿下铜山，眼看逼近淮河北线，将南方政府的防线生生豁开一道缺口。

        自打消息送到案头，文饮冰的眉头就没松动过，她一反之前对薛少帅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一天三趟地往军政府跑，恨不能驻扎在军政府办公厅。

        不过这一回，薛少帅也没法给出明确答复，毕竟他只是“少帅”，南四省……乃至整个南半壁江山，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他老子薛崇山。

        “袁宝钧来势汹汹，看样子是蓄谋已久，要说他只是‘被迫反击’，你信吗？”薛少帅神色漠然，轻轻合上文件夹，“鲁军的枪口已经对准我南四省家门口，你还指望大帅坐以待毙不成？”

        文饮冰眼角紧绷：“鲁军确实早有预谋，可这场战事未必是北边的意思，据卑职判断，多半是袁宝钧受人挑唆，自作主张——少帅，南北一旦开战，消耗的只是的元气，请您三思！”

        薛烨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只说了一句话：“南北已经开战了。”

        文饮冰：“少帅！”

        薛烨竖起手掌，截断她的话音，然后没什么情绪起伏地睨了她一眼：“我问你，你不想看到南北开战，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南四省，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文饮冰：“……”

        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转眼攻城略地，将她从里到外冻了个透心凉。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差点破出胸口的心脏强行摁下去，使出全副力气才让语气听起来没有异样：“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四省正在休养生息之际，军校和兵工厂眼看要步上正轨，廖部长也在准备发行第一批公债——可是一场战事就能让这一切毁于一旦，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少帅，你甘心吗？”

        文饮冰走出军政府大楼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等在石阶下的陈曼泽心头倏忽一跳，头一回从这女人脸上见到这么难看的表情，这就如一个不详的信号，空气中陡然充满紧绷的火药味。

        她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前：“司座！”

        文饮冰一摆手，打断她的话音：“回去再说。”

        老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山东和安徽之间的战事就成了那根引爆火药桶的引线。从新闻报刊到政府部门吵成一锅粥，无数双眼睛关注着这场战事。

        远在京城的岛国公使馆，岛国公使日置益翻阅着新一期的报刊，头版头条无一例外是关于南北之间的战事。

        他一边看，一边点头，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你们做得很好，如今南北政府之间的柴火堆已经架起，我们要做的只是在火堆上浇上一桶油。”

        办公桌前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面孔沉浸在暗影中，看不大清长相。左边的男人持重老成，一直没吭声，右边的男人年纪轻些，反倒抢先开口道：“公使阁下，光浇油恐怕还不够，东三省的赵鼎钧是个精明人，如果想彻底挑起南北间的战火，必须再加一点料。”

        日置益微微眯起眼，一根手指下意识地在嘴唇上蹭来蹭去：“你想怎么做？”

        黑暗中的男人勾起半边嘴角，眼睛闪烁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寒芒：“中国有句俗语，叫‘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让彻底卷入战火，其实只需要除掉一个人。”

        互相开火的皖军和鲁军都没有料到，阴影覆盖的深渊里，有这样一双冰冷的眸子关注着南北战局，试图在燎原之火上再添一把油。

        与此同时，南四省军政府，再一次和薛少帅不欢而散的文饮冰回到了76号。她没搭理迎上来的兵哥，脚步飞快地走进办公室，刚一进门，憋了一路的邪火再也压不下去，捏拳狠狠砸了下门框。

        “咣”一下巨响，连墙壁带地板一并震了三震，跟在她身后的陈曼泽也被惊了一跳。

        陈姑娘吞了口口水，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试图跟眼前这位人形火药桶保持安全距离，结果刚退了半步，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陈曼泽一扭头，就见沈翊站在她身后，眉头微微皱着，说不出是担忧还是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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