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寻
宁道远的语气不再生分,就连这个笑容都足以融化他先前的冷漠。
赵清卿的心弦被勾起了,不由自主地走近,在他案前布好的软垫上坐好。
宫婢要去添酒布菜,被王沛拦下,他使了个眼色,众人随他一道退下。
宁道远起箸吃了几筷。
他的伙食远没有宫中精细,简单的几道蒸食,有荤有素,也就比寻常百姓家丰盛些。
鼻尖还有残留的腥气,赵清卿实在没胃口,动也没动筷。
宁道远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倒了几杯酒喝。
赵清卿拿不稳他留她在此意欲何为,但绝不会就是用膳那么简单!在宫中,她可比谁都要更防着他,至于怎么防如今还不重要,她在宫中的根基远没有他扎得深,要先服软,让他消除戒备心。
于是,赵清卿在腹中打了个草稿才道:“本宫想了许久,今日承乾殿的杀戮,着实不妥,若是传出去,定会败坏太傅的官声,日后太傅还是要慎重。”
宁道远见她唇色发白,干得泛出几道浅浅的纹路,朝她面前的银杯一抬下巴:“那娘娘喝些,压压惊?”
赵清卿正觉口渴,想也没想,爽快地一饮而尽,不曾想那酒并非什么好酒,烧喉的醲糠,就连风餐露宿的士兵都嫌弃的劣质酒。
她辣得皱眉咳嗽。
宁道远低低笑了一声。
等等,这是在戏耍她?
至今不知道宁道远为何时常留她一个瘸腿皇后在身边,不说相处和谐,但偶尔顶上几嘴难听的话,他也也是能忍受,更不是前朝后宫所传的什么强占皇后,夜夜笙歌,最多是个阴晴不定且心思难测的先生。
哪个男人能在温柔乡拒绝女子的掏心掏肺?
她想起来留恋花丛的吕昭,说这话时,狭长的双眼微眯,眸光盈盈生媚,像条漂亮狡黠的千年狐狸。
赵清卿强压下满嘴的辛辣,学着瑶华宫那位静妃娘娘的腔调,拼上她浑身少得可怜的柔和婉转,目露谄媚:“我这也是为了太傅声望着想啊。”
谁想,宁道远拉下脸:“谁教你的这些?”
赵清卿一愣:“?”
宁道远将嫌恶之色写在脸上:“我这个乱臣贼子,很用不着皇后娘娘操心。”
赵清卿也不知道触到他哪片逆鳞,态度说变就变,当真不可理喻,她的暴脾气上头,简直就想掀桌发作,可那张脸近在咫尺,能瞬间浇灭她的怒火,令她冷静,再冷静。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宁道远却是冷冷开口:“出去。”
赵清卿满头疑惑。
宁道远不悦地扬声:“叶不寻,还不请皇后娘娘回宫?”
话音刚落,白衣少年从几丈高的朱漆房梁上翻身而下,只见他衣袂翩翩,身轻如燕,空中几下换足,脚踩云团似的轻松,有如蜻蜓点水般落在案前。
叶不寻:“请吧。”
那柄价值连城的冥溪宝剑横到赵清卿面前。
叶不寻见她跟木头人似的,更显不耐,“瘸子”两字刚要从嘴边冒出,便被宁道远冰冷的目光堵了回去,他只好拿剑隔空点了点她的腿。
赵清卿瞬间懂了,手搭上剑鞘。
剑身所刻的道道云纹摩擦了她掌心的陈年细茧,她怎么也没想到,昔日憧憬一瞻的冥溪剑竟然成了她的拐杖,也不知是该荣幸还是羞愤。
传闻这把剑削铁如泥,但无人见过宝剑出鞘。
赵清卿临走前看了一眼宁道远,见他又跟没事人一样,悠悠吃菜喝酒,头也没抬。
有病!
叶不寻依旧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剑从腋下伸到她身前,扶她回宫,就这样一左一右走出承乾殿。
“这人有大病吧。”叶不寻懒懒开口,瞥了她一眼,“且不好治。”
赵清卿警惕地觑他。
叶不寻面露讥讽:“放心好了,我也看不惯他。”
赵清卿:“那你还……”为虎作伥。
“那是我输给他了!”叶不寻想起自己还有失败的经历,自觉屈辱,又十分要面子,脸色不觉有些泛着红润,强调道,“我那时候年纪尚轻,才十一岁!你让他现在和我比,还能在我手上过几招?”
赵清卿佯作好奇:“太傅的功夫竟也如此好?”
叶不寻气恼地瞪她:“重点不是这个好吧!是他有过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黑历史!”
赵清卿心想宁道远的黑历史多得去了,有点哭笑不得:“叶将军你也不弱啊……”
叶不寻清秀的脸蛋上闪过一丝窘迫,随之想起了什么,顷刻拉下脸,在甬道口要转角前停住脚步。
他歪头道:“我警告你,别咒我,你们魏廷的将军个个都是短命鬼,而我叶不寻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赵清卿才不会怕他的威吓,可她想起了他口中的“短命鬼们”,心里头五味杂陈。
有两个宫女迎面拐来,先是被白衣侠客卓尔不群的身姿吸引,就连他束发所用的湖蓝细缎都多看了两眼,才注意一侧眉目耷拉的皇后,忙跪下行礼。
她俩自然认出来这位备受太傅信赖的侍从将军,于是不约而同,悄悄抬起头,尊称了声“小叶将军”。
叶不寻脸色更黑,拿剑的手用力一拽,绕开二人,不管不顾就往前走了。
赵清卿脚下趔趄,很快也跟上他的步伐,走了一段路听他端出少年老成的语气说:“我叫叶不寻。”
见赵清卿不搭理他,少年有些生气地拿剑杵了杵她:“喂,小瘸子,要叫我叶不寻,听到没?”
赵清卿回清凤殿时,天已有些薄暮,实在也没胃口,简单盥洗后,换上寝衣就要上床歇息。
蓉蓉在床榻前跪下,为她脱靴。
赵清卿皱眉,见蓉蓉还要为她脱罗袜,艰难地将双腿一避,道:“先前不是说好,你与姑姑都不用这般伺候我吗?”
蓉蓉抬眸,水灵灵的圆目一眨:“白日里是娘娘同圣上说,要奴婢为娘娘推按的呀。”
“那是……”赵清卿欲言又止,立刻察觉不对劲,狐疑道,“你果真会按跷?”
蓉蓉点点头道:“娘娘知道的,奴婢不是齐都人,进宫前投奔过舅父,他是郎中,在京城西边开了间医馆,还挺大的呢,奴婢那时候寄人篱下,在医馆帮过忙……”
“可是城西永巷的回春堂?”赵清卿抬手让蓉蓉起身,“那坐诊的陆郎中竟是你舅父?”
蓉蓉起身,惊到瞪得眼睛更大更亮:“娘娘也知道奴婢舅父?”
赵清卿淡道:“听弟弟提过一二,他年幼时淘气,经常偷偷乔装出府,与荆国公世子去城西武馆瞎闹一通,惹得一身疼痛淤青,又怕父亲觉察会怪罪,回府前必会去回春堂上点药,伤处能好得快些。”
“原来如此。”蓉蓉人小鬼大,脑袋瓜又转得快,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皇后脸色沉郁,应是思念亡弟,也不再多嘴,安静地候在床榻前。
只一会儿,赵清卿抬脚上床,躺好后说:“蓉蓉,你先退下,去休息吧。”
蓉蓉吹灭了寝殿四角的烛火,按她习惯,仅留床头立式的灯盏烛火两支,临走前犹豫地开口:“娘娘腿上可还疼么?要不要为娘娘推按?”
赵清卿仰面,若有所思:“顽疾难医,不急在一时。”
这天夜里,她虽然躺下得早,却想了很多事情,直到后半夜才合眼休息。
翌日一早,天还未完全放光,赵清卿已经顶了眼下两团青黑起身,用完早膳,她又躺回床上。
皇后习惯早起,作息规律,也从不睡回笼觉,今日冯姑姑却见她面色苍白,甚是虚弱地靠在床枕上,难免忧心忡忡,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过问上一嘴,就听赵清卿嗓音乏力道:“姑姑,太医院可有妇科圣手?”她面露难色:“姑姑你应懂我,我是不信那些承父辈功劳的花架子,就会开大同小异的药诓人,偌大的太医院就没有真正有实力的医者么?”
赵清卿这话已经把大半个太医院都给一棍打死,冯姑姑顿感苦恼。
“算了,实在没人也无妨,左右女子可怜,这月事里腹痛难忍也是要忍的。”赵清卿叹气,拽高了些锦被,抱紧小腹。
冯姑姑终于意识到主子这般反常的病态是月事经痛,立刻想到了什么,面露喜色道:“娘娘,奴想起了!太医院有位郁太医,年轻有为,虽出身贫贱,却是真的有些本事,尤其擅长女子之症!”
蹲在铜炉前换炭的蓉蓉回头,附和地使劲点头道:“没错,没错,静妃有几次也是疼得厉害,听说都吐晕了,之前也喝药调理过,又请几个老太医施针,都是白费功夫,不知道谁提了嘴郁太医,请过去给开过一回药就好啦!”
赵清卿扬了扬眉:“这么神?”
蓉蓉忙放下布炭的铁铲,走上前认真安利:“关键他人真心好呢,对奴婢们也一视同仁,好多宫里的姐姐都向他问过诊,求过药,他一次也没回绝过。”
说着,蓉蓉又忍不住八卦,手压在嘴边,放低声音,说秘密似的:“奴婢偶遇过一回,那郁太医长得真不赖,若非与家中夫人伉俪情深,肯定多的是宫人姐姐投怀送抱呢!”
冯姑姑皱皱眉:“你个小鬼头,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也不怕污了娘娘的耳!”说罢,走到床榻前好声好气道:“娘娘,您这样疼下去,奴看得真真心疼,要不让蓉蓉去请郁太医来?”
赵清卿闭目咬唇,似是忍痛,不愿再开口说话。
冯姑姑侍奉左右也有一年,对她的性子多少能摸清大半,娘娘平易近人,却也是个要强的女子,即便是当日暴虐的皇帝和阴鸷的太傅,她也是不肯轻易低头。要强的人自尊心更重,娘娘的腿疾日积月累也成了心病,令她讳疾忌医,对医者都抱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
冯姑姑隔着一层薄薄的软被,替她轻揉小腹,边劝道:“娘娘,那郁太医可是前几年由荆国公夫人引荐进太医院的呢,该是个人才!”
果然,赵清卿撑起眼皮:“哦?竟是老夫人亲荐的?”
冯姑姑忙点头:“是哩,娘娘就让他来一趟,能替娘娘诊治,那也是他仁心仁术修来的福分。”
“那就请来吧。”赵清卿又无力地闭上眼。
冯姑姑喜出望外,与蓉蓉商量着一人去太医院,一人去禀太傅,直到二人脚步声在殿外消失,赵清卿才睁开了眼睛,目光锋锐精神,毫无半点方才的孱弱,她勾了勾唇,向门口无声地笑了笑。
郁向青来时,映入眼帘的已经是位病怏怏的柔弱皇后。
赵清卿盖着被子,斜倚金丝线所绣的引枕,露出上身绯红的短袄,柔顺的长发则用细细的藕粉丝缎随意捆在身后,令金尊贵体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微臣郁向青拜见皇后娘娘。”
赵清卿无力地一抬手:“郁太医,平身吧。”
冯姑姑急得要命,忙引郁向青上前看诊:“郁大人,我们娘娘实在忍得辛苦,可要仔细替娘娘看看。”
郁向青低眸应是,在榻前跪下,问了几句病症,又从随身的医箱中抽出一张干净的白帕子,覆在赵清卿的腕上,认真把起脉来。
漫长的等待中,谦恭静肃的太医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竟像是遇到了什么不治之症,冯姑姑内心煎熬,又怕扰了太医清净,等郁向青一收回手便问:“郁大人,皇后娘娘此番为何这么严重?”
郁向青叠好白帕,收回箱内:“娘娘的腹痛是打娘胎带出的弱症,昨日喝了些冷酒给激出来了,要费点功夫,好好调理一番,不然……”
冯姑姑紧张道:“不然会如何?”
郁向青深叩一头才敢道:“寒症太深,恐难有孕。”
冯姑姑的脸当即垮下来。
女子无后可是失德啊,何况还是在宫中。
尽管知道帝后并无夫妻之实,但是不代表之后不会有。
若是那皇帝坐不稳皇位,还有太傅啊,横竖看宁太傅,那可都是能子嗣绵延的身体,娘娘不能不行!
还不知道被脑补一出大戏的赵清卿示意太医起身,道:“有劳郁太医为本宫调理了。”
“不敢。”郁向青直身垂首,恭敬一揖。
冯姑姑连连点头,当机立断,慎重地同赵清卿说:“娘娘,这病绝不能轻视,奴这就回禀太傅去!”
赵清卿点头:“好。”
冯姑姑嘱咐蓉蓉好生照顾,便往太傅在宫中行走惯去的朝元殿赶。
这边,郁向青刚在桌前写好了一张方子,递给蓉蓉:“在下方才来得急,没带上徒弟春杨,蓉姑娘将这方子交给太医院的郑春杨,让他抓上几副药送来。在下先替娘娘施以手针,缓解疼痛。”
蓉蓉将方子折好,小心翼翼揣进怀中。
郁向青神色凝重,叮嘱:“药要入口,关系娘娘身子,姑娘定要找郑吏目。”
蓉蓉自然晓得宫中那些腌脏手段,捣蒜似点头道:“奴婢知道!”说完就向皇后福了福身,飞快冲出门外。
郁向青抽出药箱第二层木屉,拿出牛皮针具包,还没解开,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牧之,别来无恙。”
郁向青背脊一僵,手上的针具包也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回头只用了一瞬,却已是百感交集,那双谨慎清明的眼睛微湿,潮红的眼底映出瘸腿走来的女子。
女子艰难的步子深深刺痛了郁向青的双眼,他的心也随之跳停了一瞬,直到身影停在面前,如往昔一般挺拔玉立,他才记起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以阔别多年的军礼道:“属下玄甲营郁向青,参见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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