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发病
赵清卿孤身回前殿,需要走上一条曲折的游廊,她嫌绕路,便抄近道。
廊下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有条一人宽的小道,供宫人打理林木杂草,她提着繁重的凤饰宫裙走在林间。
树影横斜,人便隐在其中,她正要穿出灌木林,踏上最后一条廊道,忽闻几米开外有女子风铃般轻细悦耳的声音,她本不以为意,继续走了两步,谁想刚静了会儿又传出男子的寒声:“娘娘,说完了吗?”
赵清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刻顿下脚步,鬼使神差地猫下腰,干脆附耳去听还能说些什么。
习武者自然听觉敏锐,然而此刻却再无人说话,她正觉得甚是无趣时,传出女子不死心的追问:“太傅大人,您真要娶裴家小女?”
“本宫打听过了,那个裴毓才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她如今及笄都已三年,为何迟迟不嫁?那是因为她心中有人!她属意赵家小将军这事,在她裴家是公开的秘密,当日赵清和的死讯传回来时,她都恨不得随他一起去了,想来他二人定是暗中苟合已久!这样的女人,怎能配上太傅大人您呢?”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赵清卿真是对后院女子张口就来的八卦精神服气。
她还是赵清和时,同裴毓见都没见过,况且两个女人如何苟合?
离谱!
“她裴家说是书香世家,满门清流,可太傅您看看,他们府中都藏着些什么心思呀,一心要把这个不自爱的女儿塞到您身边!嫣秋知道,您肯定是为了报答当年裴大人的相助,但我父亲也出力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说着,温妃低声啜泣起来,边哽道什么“完璧之身”、“清白”等字眼,乍一听真是暧昧非常。
乖乖,宁道远果真色胆包天,玩上了小皇帝的女人。
好奇心驱动着她要去扒开枝叶一探究竟,忽然背后极不自然的一阵风声钻入耳。
赵清卿下意识戒备,猛地一回头,映入眼帘的竟是叶不寻那张小白脸!
他脸上旺盛的求知欲不比她的少,探出个脑袋,似乎也在等下一出戏开场。
她这么一回身,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
赵清卿吓了一跳,脖子往后缩了缩,这一避开竟发现他也学她一样诡异的姿势,猫腰窃听中。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打了个口型。
“明知故问。”他学着她夸张的嘴型,无声回道。
叶不寻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了个精致的高脚银碟,还不忘捻起碟中看似切得最甜的一小块蜜瓜,丢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吃瓜啊。”
赵清卿:“………”
“谁?出来!”也不知道是叶不寻吃瓜声太大,还是他俩没注意惹出了动静,宁道远朝他们藏身的灌木林抬声冷道。
这一刻,赵清卿弓腰曲膝的姿势都要酸定住了,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间冲叶不寻一眨眼。
叶不寻,叶大英雄,想想办法呗。
叶不寻倒是不管不顾,还有闲心细细嚼了嚼口中的蜜瓜,咽进肚子,甜得他心窝都通畅了,才露齿一笑。
如果她眼睛不瞎,除了这白花花的牙有些闪眼,这笑容多少也有点不怀好意。
果然转眼间,叶不寻挑起怀里的剑,先是往她膝盖最脆弱的关节轻一敲,又在她不受控直起膝盖时,杵着剑鞘往她肩头用力,将她生生推出一边的灌木林。
在她不可思议的怒视中,最后不忘把嘴角咧得更开,似乎在说:“背锅去吧,好走,不送!”
赵清卿踉跄了几下才勉强撑住了脚步,站稳后,硬着头皮往先去偷听的方向看去。
低垂的暮色中,幽暗的小凉亭里,正是男女幽会的绝好地方,亭中那一对看似璧人的并肩男女,不是当朝太傅和温妃还能是谁?男默女泪,也在看她。
温妃一见是她,脸色立马难看起来,又忌惮她的身份,很快收起梨花带雨的那副脆弱,别开脸抬袖抹泪。
宁道远先是看了眼她藏身的位置,接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下她,微蹙的眉头逐渐松开,才神情寡淡地说:“皇后娘娘也喝多了?”
说着,他似存心瞥了身侧温妃一眼。
赵清卿认真一瞧,那温妃面带潮红,神情朦胧恍惚,正是一脸的醉意,能说出那席胡言乱语,果然就是酒壮怂人胆。
赵清卿正苦恼怎么解释蹲墙角这并不光彩的一事,忙迫不及待点头道:“正是,正是,想必太傅大人和温妃也是吧?”言罢,面露痛苦,屈指压了压眉心。
宁道远没有回答。
温妃看她时的目光无比幽怨。
赵清卿实在无意撞破二人私会,只好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四处飘,希望他二人心领神会,放她一马回前殿。
“既然皇后娘娘喝醉了……”
对对对,无视我,你们继续。
宁道远看她无意间露出就要得逞似的笑,唇角略略弯了弯:“更深露重,夜路难行,臣来送娘娘回宫。”
赵清卿无语凝噎:“……”
怎么跟本宫脑补的情节不一样!
温妃看着男人擦身而过,朝着那个神志清醒的女人步步靠近,不由目瞪口呆。
喝多的那个难道不是她么。
赵清卿不用看也知道温妃的眼神何等怨恨,也无心再去顺德殿应付一群女人,两相权衡,干脆就默默跟在宁道远身后,回宫睡觉算了。
二人从后院偏西的一扇门出去,宁道远先她几步走在前,踏进通向西苑的甬道,从门口一个内侍的手中接过一只大红色灯笼,停在檐下。
宁道远回头看了她一眼,嗓音在幽深静谧的宫道中更显森寒:“皇后娘娘走不动了?要不要臣去扶您?”
赵清卿也不顾还拖着条半瘸的腿,忙加快了步子,迈出门槛,四下却见不到一个宫人,就连方才提灯笼的小内侍也不见踪迹。
“娘娘靠边走。”宁道远让出靠墙的路来,右手提着灯,左手递了出来。
赵清卿迟疑了会儿,在这期间气氛陡然微妙起来,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眉目一点点冷得更陌生,她心下一沉,将手轻搭在他小臂上。
他的锦袖冰凉入骨,手臂紧实健壮,完全不同于小皇帝龙袍锦锻下,少年独有的热腾腾温度,更不同内官孱弱中怯生生的卑微。
赵清卿走在里侧,看着他提着的那盏红灯笼愣神,在暗夜里迸发出足够耀眼的火苗,照得他修长白净的手指红润起来,在冷寒的风中,她完全被他的影子笼罩住,竟让她觉得有点温暖,有点熟悉。
错觉。
一个只手遮天的大奸臣,能有什么温暖可言?
她不停在心中冷冷告诫自己,不要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没等她平心静气,他一开口,却是简单干脆地打破了她最后一点幻想。
男人的嗓音完全不同于活在她记忆中的人。
有些干燥,疏离,像远山皑皑白雪:“荆国公夫人同臣说起,要在舒妃生辰之日办场击鞠,皇后娘娘可知道?”
赵清卿看着前路黑长的甬道:“今夜听老夫人提过。”
宁道远侧眸看了她一眼:“自世子投军,国公府多年未兴办过了,怎么突然间今年又要办呢?”
赵清卿面色不改地猜道:“或许老夫人想念孙女,又或许舒妃身居后宫,想骑马打马球了,此番求着老夫人也未可知。”
宁道远默了默,道:“皇后娘娘想不想骑马?”
赵清卿下意识地想说特别想,做梦都在想,然而她记起来同肖绛雪嘱托之事,心中有了戒备,便面带笑容点了点自己的左腿说:“太傅大人真是明知故问,就本宫这样子,即使上了马都能把另一条腿摔瘸了。”
“是么。”宁道远轻笑出声。
赵清卿心中咯噔一下,糟糕,难道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了?
好在他又说:“有微臣在,娘娘摔不瘸。”
宁道远看了看她,笑容淡淡的,明明披了一身清冷的皎月,融融的灯火却照亮了他的五官,轮廓一瞬间变成记忆中温润的模样。
“你有没有其他的名字,太傅大人?”
赵清卿怔怔地看着他,寒意从脚底渗出来,攻入她的心扉,冻得生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过激了,在宁道远收起笑容的一刹那补了句:“本宫指的是太傅台甫。”
“久居后宅,又入了宫,竟不知太傅字甚。”
初春的夜真冷,回清凤殿的路也是真的长,赵清卿的手僵在他的袖上,光滑的缎面令她半刻都不敢放松下来,生怕握紧了唐突,握松了会被他像之前一样……
牢牢攥在袖中。
走在西苑最后一截甬道,赵清卿正在心里默数着还有七盏宫灯的距离,能到清凤殿正门时,听身边男人莫名来了句:“宁某字居行。”
赵清卿走到朱漆大门前的廊下才反应过来。
宁某字居行。
宁居行。
不,他其实也不姓宁。
“宁太傅慢走,本宫不相送了。”赵清卿将手缩回来,面对他捋顺了袖子。
她的声音吵醒了门口角落守门的小内侍。
轮值的小内侍是生面孔,钱没塞到位才被发配到清凤殿这样没油水的冷宫来,正睡得酣,听见声音揉揉惺忪的睡眼,睁开方看见竟是太傅和皇后一道来的,差点没把他又吓晕过去,草草一拍屁股,起身上前叩拜二人,吓得一头冷汗往外冒。
赵清卿可怜他这副胆量,说:“开门去,替本宫掌灯。”
小内侍惶恐的眼珠子一滚,不敢吱声,更不敢动,单望向宁道远。
宁道远借着忽明忽暗的光亮,看见赵清卿一双浓长的黑睫垂着,白莲花瓣似的下巴低着,甚至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心中便像堵了块石头,又冷又硬。
“去,给皇后娘娘掌灯。”他将手中的红灯笼递给小内侍。
小内侍应声,急忙爬起来,双手接过灯笼就退到赵清卿身后。
通莹的暖光也一点点从男人手上溜走。
赵清卿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抢先一步作揖道:“臣告退。”
说罢,他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孤冷的背影渐渐融入甬道绵延无尽的黑暗中,连两道宫墙上高悬的宫灯都照不亮前行的路。
赵清卿愣愣地看了半晌,总觉得心中有块缺口凄冷起来,看久了更是荒芜的一片,她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还是太过想念他,对于一模一样的长相,她连对方陷入一丁点黑暗都会为之心碎。
毕竟,那位永安殿下生在阳光最盛的西境,是个能把千里雪山都给照暖迎亮的人,一如日月之皎然。
想到这里,她回身进殿,小内侍在前提灯为她引路。
蓉蓉和冯姑姑还没回来,殿内昏黑如有鬼魅,小内侍手脚麻利,很快点亮了正殿四角的明灯,还要再往偏殿点时,赵清卿拦住他,招手令他过来。
小内侍停在她座前。
“把灯给我。”赵清卿指着他手中的灯笼说,“你先退下吧。”
夜风穿堂而入,烛火猛烈晃动几下,险些吹灭了红纸下的灯烛。
小内侍用身子避着风,一脸懵懂地将长长的灯柄转向她,看她没再抬头,似是在观察跃动的火苗,默然躬身告退。
赵清卿觉得自己就像这一团火,风一吹可能会受不住,但挑挑灯芯,还是会撑着亮上许久。
正当她因为这不该有的多愁善感而烦躁时,蓉蓉气喘吁吁的声音从殿外便开始急急传来。
“娘娘——娘娘——不好了!”
赵清卿心道进宫以来就没太平过,还能有多不好呢,心里的防卫令她神色冷淡,见蓉蓉飞奔而来的身影,一言不发。
蓉蓉在她跟前弯腰扶膝,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圣上他,他又要杀人了!”
赵清卿错愕,脑海中出现少年面对强势惶恐的神色,隐约是有几分装出来的懦弱,大抵也是在隐忍;而面对她,在那场大病之后,却是几分真心实意的讨好与关照。
那位小皇帝不是已经改邪归正了么,怎么又要滥杀无辜?
蓉蓉顺着胸口的气,脸色被风吹得煞白,急得要哭:“承乾殿那边乱了,彻底乱了!圣上发疯病,拿着剑到处要砍人!王公公怕圣上惊了顺德殿的贵人,把门落锁了!现在都不知道里头……”
赵清卿眼睛蓦地一睁:“承乾殿有谁?”
蓉蓉年纪尚轻,头回遇事怕得发抖起来。
“说啊!”赵清卿一拍手边的方几。
蓉蓉吓了一跳,这才缓过神,讷讷道:“裴尚书家的女儿……”
“你说什么?”赵清卿撑着方几一角起身,抬脚往殿外走,脸色尤其阴沉,“裴毓?她为何会出现在承乾殿?”
蓉蓉赶紧扶上她:“奴婢不知,裴姑娘先前似乎是喝醉了。”
承乾殿与顺德殿脚程上确实不远,不过两墙一条甬道的距离,但裴毓那样稳重识礼的世家女子,喝得再醉,也绝无可能罔顾名誉清白,出现在皇帝的宫殿。
除非,有人要害她……
你真要娶裴家小女?
那个裴毓才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
赵清卿耳边顿时响起来温妃的话。
她的双眼眯了眯。
“宁太傅呢?”她抓着蓉蓉的手问。
蓉蓉道:“太傅大人出宫,应是回府了,不过王公公已差人去请了。”
“不,暂时不能让他知道。”赵清卿迈出清凤殿正门,见小内侍还在,皱眉道,“你叫什么?”
“回禀娘娘,奴叫顺才。”小内侍恭顺跟在身侧。
“你去拦下王公公的人,就说太傅今日喝得身体不适,不宜因这点小事再叨扰他。”赵清卿眉目凝重,“快去!”
她又抬声道:“出了什么事有本宫担着!”
顺才被她这一声喝斥吓得心惊胆战,竟觉得这位皇后光凭声音就尽显威严,令人不得不服从。
“奴这就去。”顺才连见礼都忘了,疾步匆匆朝着宫门方向赶去。
赵清卿也加快步伐,但愿小皇帝还能有几分清醒。
蓉蓉心里害怕,更担心自家主子引火烧身,一年前小皇帝提剑来清凤殿杀人的血腥场面还历历在目。
“娘娘,此事……您不如不要管。”她小心翼翼道,“王公公会有办法的。”
赵清卿侧眸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把人关在里头,献在御剑下,就是他的办法?”
蓉蓉咬唇不说话。
赵清卿眺望了眼承乾殿方向灯火通明,照亮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四周却是昏暗一片。
霭霭皇城,似乎随处可潜藏杀机。
“况且……”她耷下眼帘,“她,我是一定要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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