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承鄞(一)
我的小公主生气了,她不肯见我。
阿渡抱着刀挡在我面前,气呼呼地瞪我:“殿下请回吧,公主说她不想见你。”
这个阿渡……
也罢,今日先回吧。
夜风微凉,我慢慢走出揽月阁,任月光自脚下逐渐拉出一个冷清的影子来。
从前我也时常在这个时辰独自站在城楼发呆,宫人们都以为我是因为昭阳的死过于悲痛才会如此。只有裴照知道,我是在想小枫。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小枫坟头的青草都已长了一人高。
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早就死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宠昭阳,只因昭阳那欢脱的性子像极了她。我把昭阳当做是我和她的孩子,宠着爱着,可后来我连昭阳都失去了。
这是报应啊。
我屠了她全族,踩着她族人的尸骨坐上天子宝座。可我得到了什么?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
黑暗中待得久了,便容易产生幻觉。我只记得那晚自己如往常一样,独自站在城楼。內侍不敢离我太近,只提了灯远远站着。突然我听见小枫在叫我,她叫我小五,如同许多年前一般轻快。这么多年,她连入我的梦都不愿,此刻却在不远处叫我。我高兴坏了,三两步便爬上了城墙,向她伸出手去。
我最终没能触碰到她。
是了,我的太阳怎会出现在此?
她早就陨落了。
是我亲手毁了她。
从城墙坠落的瞬间,我听见內侍惊恐地呼唤。
而我没有恐惧,也没有遗憾。
我对这人世早没了眷恋。
当时我只觉得:如此甚好。
恍惚中,我已走至宫门附近。敛了情绪,我向那处走过去。近来父皇时常诏我深夜入宫,守卫的羽林军对于我此刻出现在这里早已习以为常,看过令牌后便恭敬地开了门。守卫都已习惯,那高相定然早就知晓,可他却迟迟未有行动。
我这个舅公啊,有点意思。
时恩一直候在宫墙外,见我出来,立马上前,小声道:“殿下,顾公子来了。”
“回府。”我点头,抬脚坐进马车。
顾剑?他不老实待在西域,来上京做什么?
我不大愿意见到他,因为只要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他万箭穿心的样子,当时小枫跪在我面前哭着喊着求我放过他。我气极了,非但没停手,还命令羽林军将他射成了刺猬。
他是死在小枫怀里的。死前的那个笑当真是碍眼极了,以至于余生的几十年,我还会时不时地想起他。
其实,他既是我表兄,又为我做了不少事,所以当时即便是父皇已经起疑,我也会想办法让他脱身的。可他掳走小枫,又冒充我。彼时的我记忆丢失,既信了他是小枫青梅竹马的恋人,便不可能容得下他。盛怒之下,我杀了他,永绝后患。
是他自己作死,半分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这次不会了,我自混沌中醒来,陪了小枫几日后就去找了柴牧和他。截下巴图尔、拿到高显养寇自重的证据、又找到真正杀害皇兄的刺客,这三件事顾剑办得非常不错。回上京的路上,我向柴牧提及需要有心腹安插在军中监视高显,此人必须熟悉西域、本领高强且胆大心细。不出所料,他举荐了顾剑。
我这表兄,一身的好武艺,不去军中可惜了。
我不会再杀他,我要他长长久久地活着,加官进爵、娶妻生子,我要断了小枫对他的所有念想。
甫一进书房,顾剑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柴牧也在。
“发生了何事?”我屏退左右,自顾倒了杯茶坐下。
“高显亲自去了丹蚩。”顾剑沉声道。
“这也值得亲自你跑一趟?”我抿了一口清茶,这茶不错,“他又不是第一次密会伊莫延。”
“还去了朔博王宫。”顾剑补充道。
“还去了朔博?有意思。”我笑着看顾剑,“我猜,我这表舅是准备玩个大的给我们看了。”
“殿下猜的不错。高显说要给朔博和丹蚩各送一座城,月余后收回。”顾剑皱眉,“若他当真这样做了,届时陛下定然盛怒,小枫……小枫她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我皱眉,没有理睬他,转而问柴牧:“先生怎么看?”
“据我所知,铁达尔王非常疼爱九公主,伊莫延将军也很宠这个最小的妹妹,所以丹蚩此次会参与的可能性并不大。之所以没有立刻拒绝,也是因为九公主如今身处我豊朝皇宫,他们知道当今皇后是高显表妹,故而有所顾虑。”柴牧思考后笃定答道,“但是朔博……新任朔博王狼子野心,定会参与。”
“先生所言极是。”我点头。
“那样小枫岂不还是会受到牵连?”顾剑急道。
“父皇为太子点名求娶嫡公主本就存了牵制铁达尔王,利用西州稳住西境的意思。若朔博参与,西境必不安稳。父皇又怎会在此时对西州发难,做出这等不利于豊朝的事情来。”我有些不耐,但还是安抚了他,“表哥多虑了。”
顾剑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柴牧打断:“殿下,那此次高显的动作,我们该如何应对?”
“无需管他。”我将杯中茶水饮尽,“他既爱演,便让他演个够。”
柴牧皱眉,显然并不认同,他斟酌着开口:“殿下……这……”
我笑了笑,将茶杯搁下:“先生,我们之前布在雍州的那颗棋,可以动了。”
柴牧恍然大悟:“殿下英明,我这就去办。”
他领着顾剑退出了书房,但我知他会回来,便坐着没动。
果然,不出片刻,柴牧独自折返。
我请他坐下,替他斟了杯茶。
柴牧接过:“殿下,剑儿此次私自来上京是一时情急,他也是关心则乱。还请殿下不要责怪他。”
“表兄重情重义,我怎会怪他。”我皱眉,“只是现在表兄身为西境军中之人,贸然回京万一被有心之人看到,恐对日后为舅舅平冤不利。”
提到为顾将军平冤这事,柴牧的脸沉了下来:“我定会提醒剑儿。”
我脸上带了笑,对柴牧点了点头,请他饮茶。
“还有一事,须先生上心。”顿了顿,我抿了口茶,看向柴牧,“小枫既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将来自会有太子爱护。表兄他,还是尽早放下为好。”
柴牧猛地抬头看我,面色微有震惊。
我没有挪开视线,同他对视,慢慢敛了笑容。
“我知道了,请殿下放心。”
“我自是相信先生的。”我又笑起来,“另外,雍州那边,承鄞希望表哥能随先生一同前往。”
“殿下!”柴牧听后先是惊讶,而后明白过来,语气轻快,“柴牧代剑儿先谢过殿下。”
雍州的王渊将军是我此前去益州时结识的,此人骁勇善战,在益州立下大功。回上京后,我便向父皇举荐了此人。父皇当即便调了他去雍州。雍州毗邻西境,父皇此举已是在提防高显。顾剑当时正在西境盯着高显,并未随我一同前往益州,是故并不识的此人。我叫柴牧带上顾剑一同去雍州,也是存了让顾剑结交王渊的意思。柴牧何等精明,自然是知晓王渊此人日后必有大作为,所以他才会惊喜。
顾剑是他的义子,他自然是盼望着他好的。
而先给一巴掌再给颗糖这事,我自然也是做得极为娴熟的。
柴牧走后,我叫来时恩:“去把裴照找来。”
时恩诧异:“现在?”
我倪了他一眼。
他立马乖觉道:“时恩这就去。”
裴照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站在灯下看舆图。
“殿下,不知深夜召末将来此为何事?”裴照一头雾水地过来。
我头也没动:“阿照,顾剑带来消息,高显即将有动作。我已遣柴牧去雍州。”
“雍州?王渊将军?”裴照惊讶,“殿下您这是打算对高显动手?”
我转头看他,微微摇头:“不是此刻。我只是写了一封密信交给王渊,嘱他近期开始囤粮草。”
裴照还是一头雾水地样子,但我也没过多解释。
“我交代你做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坐回椅子,要他也一同坐下。
“人已安排进揽月阁。按您吩咐,送进去之前由家母□□过。”裴照回道。
我点点头。长公主生于宫廷,长于宫廷,最是熟悉宫规。阿照选人,再请他母亲□□。如此,这人定能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不叫任何人看出破绽来。
“对了,阿照。顾剑来上京了,他离城前的这段时间,你多盯着点。叫宫里也多注意。一有动静随时通知我。”指尖轻叩桌面,我嘱咐裴照,“不论何时。”
“末将领命。”裴照面色一凛。
“高相和皇后那里,最近怎么样?”夜已深,略有些疲乏,我揉了揉眉心。
“自从先前我们借二皇子之手呈上高显养寇自重的部分证据给陛下后,高相便对皇后疏远了。就目前看来,二者之间还没有缓和的迹象。”裴照答道。
“那就让他们再没有机会缓和。”
高显之事我们留了些许线索给高相,他查到后立马向宫内递消息,希望皇后一探父皇心意。只是他万没想到这消息会被我们截了,皇后当时根本不知。
我这舅公,官拜右相,打击起政敌来手段狠辣毫不留情;可私底下却是个极其重视家庭之人,一大家子父慈子孝的,其乐融融。此番皇后的不作为只会让他认为皇后在乎自己的后位胜于他家大儿死活。
这叫他如何能忍。
他狠心将最小的女儿送进宫中,一则是敲打皇后,二则是为自己留了后路。毕竟自家的外孙总会比我这个侄孙要来得更亲近些的。
“所以,殿下。我们该怎么做?”裴昭低声询问。
“我们手上不是有一些当年皇后害我母妃的证据吗?”我轻笑了声,抬眼看向他,“拣几条不甚重要的,但有高相家的人,比如我那个二表舅或者三表舅,直接参与的。寻个机会透露给高相。”
说起这些个凭空冒出来的证据,也是好笑。
先前我那二哥铸私钱,养府兵,纵容亲信瞒报灾情致使益州大乱,后又意图逼宫,着实寒了父皇的心。而后三哥又因为他母妃的事,自请前往蜀地。剩下四哥和我。可四哥自小体弱,性子也不合父皇心意。所以现在朝堂上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我这边,而父皇却迟迟未立我为太子,只晋了与我亲近的阿照官职。旁人或许不明白父皇此举的用意。可我却再清楚不过了。
他无非是觉得我过于亲近皇后和高相,担心我李家的江山日后会改姓高罢了。
亲近皇后和高相?当真是笑话!
我只是逼他把皇后害死母妃的证据拿出来让我瞧而已。
很久之前,我就怀疑父皇是知道母妃真正的死因的。现在看来,当年我是猜对了。
这不,那些尘封多年的证据一条一条地、不为人察觉地慢慢浮了出来。条条桩桩都指向皇后。
思及此处,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摇着头提起茶壶准备给自己倒杯水:既然父皇给指了路,那我就陪他老人家玩一玩吧。
权当是尽孝了。
面前突然生出一只手。是阿照。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他略有些尴尬,斟酌着说:“夜已深,殿下此时再用茶,恐对睡眠不利。”
我一时间愣住了。
阿照从前不这样,他一向寡言。别说我只是深夜用点茶,就算是我大半夜同他说我要骑马出去跑一圈,他也只会不发一言地替我牵了马来。
这一遭,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啊。
阿照看我挺长时间没反应,有些紧张:“是末将唐突了,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我搁下茶壶,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说得对。再喝下去,我这一夜真就不要睡了。”
阿照回去后,我又来到舆图前。这舆图和我从前看惯了的很不一样,丹蚩还在,朔博未灭,月氏国和楼兰也未向我豊朝称臣。
西州倒是没变,它一直都在。
我抬手覆上那处小小的区域,那是她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曾经是,现在是,生生世世都是。
还好,这一世没有错得那么离谱,她阿爹阿娘和阿翁都在。
幸好,我还有机会带她回去。
不过她生我气了,今天都不愿意见我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生气。她肯定是今天见到魏国公的孙女了,那个叫徐淑慧的。嗯……淑慧还是淑媛来的?
我笑着摇摇头,就一个连名字我都叫不周全的人,也值得她不理睬我。
我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罢了,明晚再去看她。
我猜,过了一夜,她一定肯见我了,不过还是不大可能原谅我。恩……那我就等忙完手头上的这几件事以后,带她去米罗那儿喝酒去,让她消消气。时间允许的话,再带她去郊外骑马。
她一定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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