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3章.老街的冬夜

老街的冬夜张宝同

        老街的冬夜冰冷清寒，寂静无声。从街道上走过时，清寒中听不到一丝的风声。街道上一片漆黑，冷雨凄凄。从窗外看去，狭窄街道两边的阁楼里，灯光昏暗，屋内是一片空寂的迷离。

        四十年前我家在这里住过，那时的街道也是这样地狭窄，两边的阁楼留着明清的古朴和民国的痕迹，阁楼的木板和窗棂已是残破不堪。每当寒风呼啸，窗膜支离破碎，在萧瑟的风中打着寒噤。夜雨连绵，多处漏雨，冷雨滴打着脸盆和瓦罐，出着梦中不解的疑惑。不长的街道漆黑幽深。光滑的青石板泛着夜色的亮光，每当有人走过，会出惊慌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坏人在身后追着。

        这时，我们已睡在厚厚的被窝里，看着妈妈在油灯下缝补着衣裳。妈妈还只是三十岁上下，亮光映照着她慈祥清晰的脸庞。因为家穷，孩子又多，妈妈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一觉醒来，天色大亮。爸爸带着一夜的寒气回到家中。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手里拿着一根钢筋铁棍，因为他要在铁路工地上看守材料，这根铁棍就是他手中的武器。

        不管你起得再早，都能看到有些农民或是担着竹筐，或是提篮小买，将蔬菜和鲜鱼摆在街头叫卖。空心菜两分钱一把，鲜鱼四角钱一斤。那时汨罗还是个小镇，属于湘阴县管辖。老街是汨罗小镇的中心，全长不过百余米，宽度不过四五米。两条青石板铺在街道的中间，一头是电影院，一头是火车站。父亲单位刚从福建南平迁来，修建汨罗江铁路大桥，家属区还未建好，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落脚。因为我们在这里只住过一个冬季，所以，汨罗老街的冬日就是我们对汨罗的最初印象。

        冬日的夜色总是来得很快，有时五点钟或是六点钟，天就黑了下来。这时，疯跑了一天的我们回到家中。那时没有电灯，到了黑天，屋里就点着煤油灯。煤油灯的光亮很暗，让人看着就会困。所以，夜里除过母亲要做针线活，其他人早早就睡下了。

        记得有一天傍晚，狂风吹过，阴云散去，清空之下是一片惨景。一些人家的瓦片被吹开，一些人家的窗子被打破。我回到家中，炉中之火已灭，只剩下残灰余烬。地里的蔬菜和花草凋落残败，到处是一派狼籍。屋内四处漏雨，窗子透风，母亲眉头紧蹙，满脸忧愁。而我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道该如何帮着母亲。

        我正上小学二年级，作业很少，不等放学就做完了。所以，晚上有很多的时间不知该如何打。实在是闲极无聊，就坐在床边吹笛子。笛子吹烦了，再吹口琴。有时吹《北风吹》和《东方红》，有时还会吹出一些很悠扬或是很忧伤的曲子。这曲子是随心所欲即兴吹出的，可以说是心中的一种情绪和一种向往。那时，根本没有书看。所以，我们对书的概念很淡薄很单一，一说到书就只知道那种小孩们爱看的连环画。我们都叫它小画书。那种小画书只要一角钱或是两角钱就能买上一本。可是，谁家大人会给孩子买书？街头有个老倌子在摆书摊，书摊上有《岳飞传》和《林海雪原》等小画书，一分钱就可以看上一本。可是，大人们宁愿用这一分钱买上半把空心菜，都不会让孩子拿这钱去看一本小画书。所以，我常常从那书摊旁走过，看着有那么多诱人的小画书摆在那里，却只能望书兴叹。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直到三年级前都几乎没有看过什么书。老街的街头是家电影院，时常放映一些非常好的影片，如《野火春风斗古城》《鸡毛信》和《英雄小八路》等。只要五分钱，就能进到里面看上一场。可是，每天从街头走过，看着电线杆上贴着的电影海报，只恨手里没钱。有时，学校会组织学生看电影，这对我们这些穷孩子来说，简直就像过节一般。

        后来，我们离开了老街，搬到了铁四局六处工程处的家属大院里。但我们还时常要去老街买菜，看电影或是从那里去火车站。可是，没过几年，汨罗镇改为了汨罗县，并在南边修建了一条新街，也就是现在汨罗的市区。从那之后，我们很少再去老街了。特别是出外工作之后，多少年都不再从老街路过。所以，对老街的感情和印象也就逐渐地淡漠了，几乎快要忘记了。

        今年，我回老家专门去了一趟老街，想重温一下那难忘的时光。现老街还是那个样子，几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长，那么宽，那样地寂静幽暗，那样地冷清凄凉。四十多年了，在整个汨罗的边远农村都已旧貌换了新颜，洋楼新房遍地开花，但这个老街却还残留着许多我们儿时的印迹。这不能不让我感慨万千。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买房买车，买我们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我们买不到当年的小画书，买不到当年的电影票，买不到我们当时想要的任何东西。是这样，在我们想买东西时我们没有钱，在我们有钱时，却买不到我们过去想要的东西。这是时代的悲哀，还是我们自身的遗憾？

        走在老街的冬夜里，街道里依然是漆黑一团，只是青石板换成了水泥路，木板阁楼改成了砖瓦房屋。多少让人有些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惆怅与伤感，但它整体的模样没太变，它珍藏着的内容也没有变。走在细雨菲菲的冬夜里，依然能清晰地触摸到儿时的情景和感觉。

        静谧岁月，夜色如墨，走在人影稀疏，寂静如梦的冬夜里，时而感怀，时而感伤。敢向风问，谁能告诉我，何为晨钟里的流光，何为暮鼓中的迷茫？人生为何会有热泪，为何亦有哀伤。回望一生，为何欢乐甚少，忧烦多多？让人回忆起来，不免仰天长叹：形只影单，时常忧烦，芳华早逝，烟花易冷。唯有回想起这冬日的老街，体味这亲切安宁的况味，能让心中有些抚慰。

        很想再回到儿时的阁楼，吹上一曲《北风吹》，很想花上一百元钱，去看上一本书摊上的小画书，很想进到那水塘边上的茶楼里，去喝上一杯菊花茶水，可是，那茶水还会是那当年的滋味吗？月光流水，寂寞无声，花絮飘飞，相思无悔，谁还会珍惜这无端的愁绪和寒冷的记忆？

        回想乾末盛世，切莫无味毁酒。感叹忧怀，无边随想。七分孤单，三分泪眼。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只是这汨罗老街的情怀，像酒窑一般酿藏了四十多年，再次品味，虽是五味杂陈，亦是甘甜香醇，不免让人醉意朦胧。其实这不止是老街的滋味，也是人生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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