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自己人伤害自己人这种事，古往今来的众人做得也都不少。尤其是当坏事发生了，窝里斗是最常见的。
很显然乌子昆和乌智渊就处于窝里斗的状态。
迟娇娘左右插不上话，于是便不说。乌子昆也不主动去找她的麻烦，她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便也作罢。
乌智渊到底还是以往那天，三天两头找不到人，忙得很。迟娇娘便日日守在房里，总之也算是把乌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弟子侍从们渐渐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乌子昆不接受。
所有人都向前看了，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悼念着自己的母亲。
同时为了刺激自己的父亲不得安生，他时常就要去花街柳巷、戏园楼台转一遭。星罗垣所有这一行的姑娘家都知道，乌家的小公子出手最阔绰大方，因此都巴结着他，他到了哪儿都众星捧月。
不过有个秘密是许多姑娘家都不理解的。
为什么乌子昆每次宿在姑娘的闺房里，却什么也不做，只是点一壶梨花酿慢慢啜饮，听她们讲故事？
她们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私下讨论，统一认为也许是乌子昆那方面不太行。有人想是不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想要上手教一教，秉承职业素养，没想到他却话里话外躲开了。
至此，姑娘们看向乌子昆眼底里都带了些可怜的色彩。
多么英俊的小郎君啊，可惜了。
乌子昆倒是不知道她们心里这点弯弯肠子，只是白日里同她们打趣，小嘴抹蜜似的叫这个好姐姐那个好妹妹的，觉得也无非是一种度日的方法。
私下里他勤加苦练，修为日益增高。
很快就要到了去三虚仙岛进修之日。这座岛屿漂浮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仙雾飘环,岛上一派祥云瑞霭,岛上的人更是胸怀宽广,灵气天成。三虚仙岛的弟子都很公正不阿,此岛聚集天下之灵气,最适合练功,因此三虚仙岛上特设英杰园,培养各门派来的弟子。三虚仙岛有一条规矩：踏上此岛者,从仙门之道,谨记虚怀若谷、虚壹而静、虚心涵泳,此为三虚仙岛之三虚也。
三虚仙岛每年收纳百家年满十四的弟子，统一进入岛内的英杰园修习。不论弟子的父母家风，只要还在众仙家里叫的出名字，而弟子本身修为足够，便可进去。算得上是公平，并不弄虚作假。
灵石检测到乌子昆正是优等，想准许他进入三虚仙岛修习。三虚仙岛来人正轻拍拂尘，刚想祝贺，却没想到乌智渊对乌子昆喜笑颜开道：“还不快谢谢长老？你能进三虚仙岛，是你的福气。我当年也是在三虚仙岛……”忽然被打断。
乌子昆道：“我不去了。”
在场的几人纷纷变了脸色。
乌智渊不会劝人，迟娇娘怕他说的话更激怒乌子昆，于是赶在他之前开口道：“你别闹脾气。”可她忘了乌子昆有多么讨厌她。
乌子昆冷笑：“你算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别人说你是乌智渊地夫人，那你就当好了。但你记住，我和你没有关系。”
乌智渊一巴掌就想打在他脸上，却被乌子昆拦住：“别总想着用那一套来管教我了，我已经大了。”
三虚仙岛派来的长老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脸上一抹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
他甚至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难道不是收徒弟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的修罗场？
乌子昆不再理会众人，他出了屋子抬手召回佩剑，御剑飞行远去。乌智渊在后面吹胡子瞪眼也没辙，再前一年，乌子昆不听话他便会打，在婚礼上闹成那样，他抓回来也是一顿打，当着众人的面打。
可他现在倏忽发现，好像不能打了。好像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那条裂缝愈发的大。
从应倚兰生下乌子昆的那刻，便道他像她，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可是乌子昆同样像他爹，又固执又倔强。
他和他爹碰撞在一起，若是没有应倚兰从中调节，是没有办法避免摩擦的。如果应倚兰没有死，他们会像普通父子一样斗嘴，兴致高了便打一架发泄发泄，可是应倚兰不在了。
他们之间原本应该是充满亲情的嬉戏打闹，蓦然间成了仇恨。乌智渊恨见到自己的儿子便会想到亡妻，恨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体恤自己的苦楚，恨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一切乖乖听话，让他少烦心。
乌子昆恨乌智渊极力想要忘记娘亲，恨乌智渊另娶，恨乌智渊从不肯对他好好说话，总是要以打服人。也许乌智渊并不是想要忘记亡妻，他只是接受不了那种锥心的痛楚。
于是便想极力抹去亡妻的存在，甚至于另娶新欢，只想填补掉那个缺口。他们父子二人是相似的，他们都想要逃避。
乌子昆眼见愈发孟浪，然而少家主之位却钦定了他。堂叔乌才茂每每见到他，总是口蜜腹剑。
丘伯总是劝乌子昆：“乌才茂不怀好意，少家主还是要注意些为妙。”
乌才茂不满乌子昆很正常。乌才茂是乌智渊的堂弟，两人相差了十几岁，他只比乌子昆大了七八岁而已。
若是继承家主之位，落到乌才茂头上也不是不行。
可是乌智渊就算对这个儿子再严厉，到底还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家主那个位置仍然要留给他。
乌才茂很早就被嘱咐以后要辅佐乌子昆继位。乌智渊虽修为高超，但像这种位高权重的仙门之人，往往身不由己。
也许会像应倚兰一样，不知道哪天便葬身在邪修的暗算之下。
乌智渊很担心自己若是出了意外，小儿子能否扛起乌家的大旗。不过很显然乌才茂并不是这样想的，他更想自己扛起乌家的大旗。
乌子昆仍时常流连酒家花楼，乌智渊自从他不肯到三虚仙岛进修之后便颓然老了许多，忽然意识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早一步错了。
而且无法改变。
因此也不再动辄抄家伙上家法了，乌子昆乐得清闲。虽对没有去三虚仙岛进修时的叛逆，说不后悔是假的，但脾气一上来倒也收不住，索性便将错就错。
近日来似乎又有什么邪修作祟，那邪修听闻举止做派仿佛和杀死应倚兰的那个不谋而合，乌智渊认为也许便是那个邪修。倘若他能一举拿下，算是为亡妻报仇雪恨，于是便要去。
迟娇娘心里总觉得不安稳，想劝他不要去，却又觉得若是不让他去，亦然对不起他的称号。左右为难间，她打定了注意非要跟着去，想好了同生共死。
然而事情却有些变数，西沙家的掌门人西沙楼忽然决定加入，认为此邪修太过强悍，应当严阵以待。
既然西沙楼已这样说了，乌智渊也没什么好反驳的。西沙楼嘱咐他再带几个人同去，乌才茂自告奋勇。
他们去了大抵月余，乌子昆在府中修习以后便到花楼里消磨时间，继续做他的温柔乡大梦一场，啜饮梨花酿，听曲逗鸟，活活是个富贵闲人。
那日里他正枕在美人膝上，有几个侍女乐意逗他，便把壶举得高了，遥遥一倾，他张着口去喝，酒水溅了满脸，一群人笑得倒是高兴。
有人附在他身边娇娇俏俏问：“小公子，你真不去三虚仙岛进修么？听说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呢。”
“那倒也是，听说——你们听说了没有，季莫如的女儿竟然也能进到里面！”
“那个女魔头的女儿也能进去？我看她迟早要把一锅汤坏了。”
说着便都吃吃掩着帕子笑起来，七嘴八舌道：“她们娘俩都是老鼠屎，两颗老鼠屎坏了两锅汤！”
乌子昆不睬她们这些事，只道还要吃蜜饯。侍女递上来，他便从锦盘里捡了几颗嚼着：“什么女儿不女儿的，关我们什么事，姐姐们快别谈那些了。”
这话还没说完，眼见丘伯忙里忙慌抱着一个黑布袋子进来，神神秘秘要他找个厢房待着。
乌子昆几乎快不记得他听见那噩耗时心里是什么反应，丘伯的声音仿佛掉入了无底空洞，一遍又一遍回响：“少家主，家主和家母他们遇害了。”
遇害了。
遇了什么害？那个总是板着脸孔的老阎罗，谁能害他？那个讨人厌的女人，谁能害她？
“乌才茂原来早就私下联合西沙楼，此番去捉拿邪修事小，实际是个圈套，只拿着应家母的事引家主上钩，如今星罗垣要变天了，这是金纹弯刀，那几个忠心之人自爆了金丹，强行扭转符咒，自千里外移形而来。还有，这个是迟家母留下的传音符。”
传音符一触灵力便开始从底端消弭，那时迟娇娘咬牙切齿的声韵：“活下去，拿着金纹弯刀活下去。我知道我不是你娘，可我必须要说，不论你爹曾经和你发生过怎样的矛盾，你也必须要知道，他始终爱着你。我没有什么身份能和你说话，我只能说，你爹娘绝对不希望你死。若是可以，你做个庸碌无为的普通人，他们九泉之下也不会责怪你。”
那符箓马上便要燃烬了：“但是，你必须要活下去。他们不求你为他们报仇，只求你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传音符从空中消失了，唯有迟娇娘的话音还停留在乌子昆的脑海里。
他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走出花楼，怎么连夜御剑逃亡的。他心里只觉得乱哄哄的一片，唯有三个字非常清晰：活下去。
乌子昆恍然发觉自己从母亲去世后那么些年过得是多么荒唐，又是多么少年心性，总是没能体谅父亲的辛劳。以往不想还好，可一旦想了，那匣子便关不上了。
父亲要一个人承担整个星罗垣的责任，他几乎从未想过，父亲夜里能不能睡得好，有没有从母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蓦然发现，他和他爹其实都困在了同一个处境。
只是谁也不肯让步，不肯服软。
很多时候人总是会闹别扭。少年时期总会犯几个错误，总会辜负爹娘，总会虚度时光。但他们可以在以后弥补，这些事便当做笑料揭过去。
可是乌子昆知道他揭不过去了。
因为没人等着他原谅，也没人等着去原谅他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逃亡的，也许一路风餐露宿滴水未进，也许风尘仆仆几夜没合眼。他只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唯一的信念是逃得远远的，离星罗垣越远越好，逃离乌才茂的追捕，这样才能活下去。最终他昏倒在一座山头。
昏倒前，他似乎又闻到那熟悉的梨花清香，或不如说是梨花酿的气息。乌子昆抬头微微睁开眼皮，眼见个姑娘立在身前，活像母亲故事里讲的仙女姐姐。
他的防线忽然被破开，也不管是不是个幻象，只是觉得好像如有归属，哭喊道：“你就是我娘说的仙女姐姐……你就是那个仙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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