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方吟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就毫无预兆地结束在她十六岁生辰后的第二个月。
一夜之间,她就从爹娘与哥哥千娇万宠的锦州通判家千金,变为无依无靠的孤女。又因着身无分文,只能日日蜷在破庙过夜,挨饿受冻。
身边那床碧色的仲尼琴,她目前剩下的唯一念想,却因丝弦尽断无法再弹。
她五岁开始学琴,明明是爱跳爱闹的年纪,却坐在琴前就能立刻安静下来。
七八岁时,每每抚琴,院子里便总有雀鸟飞来,盘旋逗留,久久不去。
九岁那年,父亲请来的先生说她在琴之一道颇具天赋,若能配上西蜀最顶尖的斫琴师余安先生亲手所斫之琴,假以时日,定能抚出惊世之曲。
十六岁生辰那日,哥哥清早就叫人将一床崭新的碧色七弦琴抬到了她房里。
这床玉淙,正是余安先生亲手所斫。
如今的西蜀,论起斫琴一艺,为首者非余安先生莫属。
他斫的琴在西蜀之地,凡爱琴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是争相追捧,然却千金难求。只因这位十分神秘,行踪成谜,且斫琴全凭自己的喜好,常常数年才得一床。
哥哥一直辗转打听了好几年,才终在去年寻到了余安先生此人,掷了千金购得这床琴。如此贵重,又盼了多年的生辰礼,方吟自是爱不释手。
却不想两个月之后,家中就经历剧变,玉淙也遭了厄运。
“吟吟,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哥哥的切切嘱咐,让她不敢轻生,只能默默承受这些变故与落差。
“走开走开,哪里来的小乞丐,别耽误我做生意。”方才,她不过只是伫足多看了一眼蒸笼,就换来老板娘嫌弃的驱赶。
“喂,你若是今晚还要在这庙里过夜,可得交些什么上来了,合着我们不能白白让地方给你睡吧。”她又想起出门前,破庙里那几个小乞丐狠狠的话,还有他们毫不掩饰飘向玉淙的贪婪眼神。
倘若今日再不得见琴斋的掌柜,
倘若掌柜的不答应收下玉淙,
可能这床琴就要被那几个小乞丐抢去了。
毕竟,就算是弦断漆毁,七个碧玉的琴轸和琴身的柳木桐木还是能值几个钱的。
她叹了口气,将怀中的琴抱得更紧。
余安先生速来不喜在自己斫的琴上作标记,故而仿冒者众多,真品也就更难以分辨。现在,就算是她说手中的琴是余安先生亲斫,怕是也无人相信。
几日来忍饥挨饿,受尽冷眼,方吟还是每天都起早到锦州最大的闻雁琴斋,希望这里有人能认出余安先生的琴。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连四五日被小伙计拒之门外,也让她忍不住开始心灰意冷。
替蓝衣公子试过琴,她便准备离开。若是无人识得此琴,过多纠缠又有何意义?
“姑娘,请留步。”
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似乎还带着几分急切。
方吟立刻停下了脚步,转回身去。
“姑娘手中的琴,能否让在下一观?”
适才出声的青衫男子又开口道。
旁边穿锦袍、个子稍矮的那位,虽不解好友莫名的急切,还是笑眯眯帮忙挽留道:“姑娘是要修琴吧?可否请入雅室详谈?”
原本打算放弃的事情,居然有了转机。
她压抑了心中的惊喜,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轻轻点头。
“里面请。”
心弦绷了多日突然一松,方吟的脚步竟开始虚浮,眼前也模糊了一瞬,但她还是咬牙稳住身形。直到迈进雅室,才眼前一黑,两腿发软,终于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走在后面着青色长衫的高瘦男子赶紧伸手扶她,温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欲张口回答,但下一秒就失了知觉。
沈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次见到玉淙之时,这床琴会变成这样。
他出神地看着摆在面前的碧色瑶琴,想起了那个笑容温暖明朗的少年。
“这床仲尼式琴胚,声音真的是极清亮呢。我送给妹妹的生辰礼物,还请余安先生莫要吝惜好材料,便是要千金也无妨。”
他切切嘱咐,细细地说着妹妹的喜好,却不晓得沈屹何止是知道这琴要送的人是谁。
两年前,白石桥边那个浅笑嫣然的少女,已然不经意间刻进他的心版。
于是,沈屹寻来可做颜彩的珍贵矿石,精心调出竹叶般清浅的绿色漆面。一颗颗挑拣出蓝绿色螺贝为徽,选了上好的碧玉为轸。呕心沥血,极尽所能。
“先生果然大才,我还从未见过碧色的琴,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先生可曾为它取名?”
“便唤作玉淙吧。”他低声道。
当日的白石桥,在阳光下清透如玉,桥下淙淙流水亦是无比晶莹明澈,可这一切却都不及桥上之人半分灵动。
“玉淙,好名字。可是取漆色如玉,声如流水之意?”
他并不纠正他,只微微一笑,把绮然的心思默默藏起。
此后不过半年的时间,沈屹便听得通判方大人因皇木采办不利导致耽延皇陵修建,触怒了当今圣上,与夫人自尽谢罪了。皇帝虽后来发了善心,使其罪不及子女,但方家还是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仆婢离散,那个明朗的少年亦因遭遇意外而陨命于金鸣驿之中。
只是牵动他心弦的少女,却在多方打听之下,仍旧不知去向。
“如何?这琴能修好吗?”
陆之云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打断了沈屹的回忆。
此刻,断弦在琴面上交错缠绕,原本平整光滑的漆面也留下了几道深印,如同被撕开的口子,让人瞧着心惊。
“能。”
“远尘兄,我见你素来性子淡泊,遇事也波澜不惊,怎的今日如此慌乱急切?”
陆之云何等快的眼色,不多时就想明白了此中端倪,“难道,远尘兄之前所说,你想要找到的那个姑娘,就是她么?”
对方并未回答。
静默了片刻,陆之云伸手拍拍他的肩,开口劝道:“既是有心人,又难得有缘再遇见,就借机将她留下吧。”
后院的客房里,方吟悠悠转醒。
她身上的破衣服已经被换成干净的细布衫,头发也被梳理整齐。
榻边的小几上,一碗粥正冒着热气,米香四溢。
“方姑娘,你醒了?”青衫男子坐在一边,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见她低头瞧着身上的衣衫,便解释道:“你别多心,方才陆掌柜拜托了隔壁布行的老板娘来帮你梳洗过,衣服也都是她帮你换的。”
方吟看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干净,眉宇间透出些淡泊洒然,谈吐倒是极温和有礼。可是这张面孔,并非是她识得的人。
“多谢…”她点点头道,“阁下认得我?不知我该…如何称呼您?”
男子清浅一笑:“我斫的琴,又如何能不认得琴主呢?方姑娘,在下姓沈名屹,字远尘。也有人唤我余安先生。”
榻上倚坐着的姑娘蓦地直起身,睁大了眼睛,惊道:“您就是…余安先生?”
方吟一直以为,多年来声名远播,拥有西蜀最精妙斫琴技艺的余安先生,定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不想竟是这般年轻的男子。
“先生,玉淙…”她想起断弦的琴,轻声嗫嚅着。
沈屹起身走到榻边端起粥碗,轻轻试了下不太烫手,才俯身放到她手里。
“先吃点东西吧,琴我会帮你修好,不用担心。”他柔声道。
她饿得实在太久了,闻到米粥的香气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方吟本想用勺子吃,可那勺子太小,她吃得费力,便直接将碗端到了嘴边。一碗粥瞬间见底,但还是腹中空空。
她端着空碗脸颊微红,有些不知所措。
沈屹默默起身从她手里拿过碗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便又盛了满碗来给她。
“还有些烫,吹凉了慢慢吃。”他将粥递过去道。
方吟双手接过,搅着粥点点头。
“余安先生,我怕是一时赚不到足够的银钱,该怎么付您修琴的费用呢?”
还未等沈屹回答,门口便传来陆之云爽朗带笑的声音:
“方姑娘,正巧远尘兄明日便要启程去趟裕都。你若愿意与他同去,路上照顾他,用来抵掉修琴的工钱,可好?”
他抱臂倚着门框,笑得灿然。
“谁说我要去裕都了?”沈屹瞪了他一眼道。
“喏,三皇子的亲笔,”陆之云走进来,递过一封拆开的信,“说定要余安先生亲自将那床流珠泉送至他手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余安先生,怎能让你独自前去呢?”
他搭了沈屹的肩,瞧着方吟笑道:“若是没什么问题,明日你们便启程吧?”
“这如何使得,”沈屹皱眉推开他,道:“方姑娘,陆兄此番唐突了,玩笑话你别当真,修琴无需额外付银钱。况我独来独往惯了,也不需什么随侍。不如你就留在琴斋吧,这里的小伙计不太通音律,你正好可以帮一帮陆兄。”
陆之云听了,笑眼弯弯道:“那我可求之不得,方姑娘琴技已然出神入化,今日不过眨眼功夫就帮我卖出了一床琴,这么下去不出几日,琴斋里久存的琴就能全部卖完了。”
他眨眨眼,贴近沈屹耳边低低道:“只是这梦寐以求的到了眼前,你真舍得错过吗?”
沈屹猛地转头看向他,却一时语塞。
“方姑娘有所不知,远尘兄向来不会照顾自己,此番也是头次出远门,如若有人陪他我也能放心些。”陆之云敛了笑,向方吟解释着。
沈屹垂头不语。
方吟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沈屹。漆黑的瞳仁带着坚定,轻声道:“若先生不嫌弃,我愿随侍余安先生,同去裕都。”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替你们准备马车和行装。”
陆之云面上恢复了满满笑意,步伐轻快地转身而去。
“哎,你…其实不必如此。”沈屹别过头叹了口气,仿若自语。
“余安先生,”姑娘搁了粥碗,走到灰衫男子面前,仰头瞧着他道:“就在今早,我还以为就会失去这床玉淙了。如今找到了先生,您又愿意帮我修琴…先生大恩,方吟无以为报。陆掌柜说得有理,余安先生名声在外,此次又是去国都的三皇子府上,若孤身前往怕是会叫人轻看了去。就请先生允我做您的侍女,随您一起去裕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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